在一个明媚的早秋,澄阳上完了汽修班、电线电缆制造班和动物防疫班的三节公共语文课,将课本夹在腋下,往无人问津的工字楼走去。这栋楼现在唯一的功能就是存放他这只全校最资深的单身狗,除此之外,它整个就是个废物,所有的房间所有的桌椅都没有分类清理的价值,就等拆迁的时候一起推倒。
按理说,这里该安静如深山。然而那个中午,楼的上空荡漾了一抹青灰色,像是古战场尚未散尽的硝烟。远远辨认,发现那缕青烟正好是从他房间的窗子里飘出来的。有烟就又火,莫不是小偷恨他穷,把床单点着了泄愤?
他慌了,跑的过程中书从怀里掉下来都没时间去拣,那楼可有一半的木质结构。他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了过去,赶到楼上,还没进屋,就被刺眼的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烟中混杂着辛辣、腥臊、焦枯和比例失调的油盐酱醋,就像生化灾难的现场,叫人疑心会有个畸形的躯体要从自己的皮囊下裂变出来。他努力地眯出一条眼缝,在泪光中分辨着屋子里的一切。
一个人影对着窗口,摆成很诡异的姿势,整个的身体使劲后倾,一只胳膊使劲往前伸,像农村过年时点那种巨型炮仗准备准备抱头鼠窜的样子。燃烧物是一口来历不明的锅,它正是浓烟的源头,里面的物质正在滋滋作响。
澄阳大喝一声:“你谁呀?搞什么搞?”
那人回过头来,隔着浩渺烟海,挥手大喊:“哎呀,快来帮帮我,把这条鱼翻过来。”
那声音是卉卉的,熏黑的脸也是卉卉的。她和这口锅以及那一瓶液化气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澄阳却猜不透。他傻傻地看着她手舞足蹈的模样,分不出这是哪个民族的舞蹈,也不知她的液化气罐子里卖的是什么药。直到一束火焰终于从锅里喷腾出来,卉卉一声尖叫将锅铲扔到老远并飞快跑出门时,他才停止思索,迅速将锅盖住,关掉气阀。火灭了,烟散了,通过形状可以判断出来,躺在锅里的焦炭前身仿佛是条鱼。
危机解除,卉卉跑回屋子里,捡回被她砸在墙上反弹在地的锅铲,不冲不洗,将锅底的鱼形焦炭翻了个个。锅铲宛若魔仙棒,黑色焦炭经过点化,露出肉质白嫩的一面。“不错不错,这一面还能吃啊。”她宣告着自己的成功,却又心虚地不看澄阳。她并不知道澄阳并没有心思看她,注意力全被锅灶贴着的那面墙和旁边的书架吸引了去。那墙他离开时还是白的,现在却像刷了一层黑漆,书架上的书在高温下劫后余生,一页页地抽搐蜷曲,哪里还有一点笔墨温润的样子?更恐怖的是,锅灶旁的一个矿泉水瓶被烧出了一个口子,一些暗红色的浓稠液体从里面流了出来,泼散在整个台面上,又顺着桌脚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卉卉说:“我本来是想做鸭血粉丝汤的,都这么久了,鸭血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它不是应该变成毛血旺才对吗?”
澄阳拿不准她的真实意图。他只知道,现在这个房子已经不适合人类居住了,它就像被轰炸过一样,不仅有硝烟,还有尸骸和鲜血。硝烟从气体形态进化成固体形态,铺天盖地泽被各个角落。
“没关系,田螺姑娘穿越到今天估计也得你这幅模样,你比她好,最起码她不会用煤气灶啊。”他的揶揄里充满了无奈。
“你什么意思?我不就烧糊了一条鱼吗,你就讽刺我。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话没说完卉卉就低着头走了,走到门口就开始狂奔,两脚敲得整栋楼都响。她的羞愧似乎是在证明她不是来搞破坏的,好像有破镜重圆的意思,可是澄阳不晓得自己应该怎么办,这女人变脸的速度快于他的反应速度,何况她是跟庆野有一腿啊,就算她要脚踏两条船,那艘船也得找个像样点的。
澄阳没吃饭,利用一个中午搬了家。他踹开了隔壁房间的门,把木板床拆了搬进去,又重新组装好,睡觉的问题解决了,晚上就有了着落。一身臭汗地去上下午的课。这是星期一,为了获得六个休息日,他把所有的五节课全调到了这一天。
下午,听到下课铃声响起,他在心底一声长叹,终于结束了,这嘈杂无序的课堂,每一分钟都不是受刑煎熬,他煎熬着学生,学生也煎熬着他。学生可以无视这份煎熬,在手机和发呆中寻求解脱,他却不能。好在现在可以解脱六天,他要为自己疗疗伤,整理一下思路,最好出去旅旅游,再回家看看爸妈,血浓于水的关系不能说断就断啊。至于他险些烧掉的旧居和还没整理的新房,在六天的赋闲中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墙壁黑或白有什么区别?床褥干净与否又能说明什么?单身狗的尊严不就是该活成什么鸟样,就活成什么鸟样吗?
他回到自己的临时房间,被他中午踹坏的锁还耷拉在门板上,房间里面却再度发生了神奇的变化。
首先是墙壁上的霉渍污迹消失了,白得晃眼,原来是被一张张大白纸贴起来,纸和纸之间用双面胶粘合的极为密实,浑然一体。地上还留着拖把的湿痕。床上是新的床单和毛毯,粉红色的hellokitty图案,毛毯下伸出一个被头发遮住脸的脑袋,透过长发去分析五官,可以看出那又是卉卉。卉卉睡得很死,否则睡相不会如此难看。她肯定是太累了。她一个人是怎么把隔壁那些笨重的塞满书的书桌书架搬过来的?
澄阳习惯性地想换双拖鞋,却发现拖鞋泡在盆里,同样泡在盆里的,还有一大堆垫在他床底下的积存很久的袜子和内裤。
他羞愧难当,打算离开一会儿,留出时间给她醒来自行离开。现在这个场合能说什么呢?要说谢谢吗?她会说什么?啊,你的内裤都硬了,撕都撕不开。什么鬼啊,为什么要做这么奇怪的事?
他想了想,退到门口。卉卉适时地醒过来,问他要去哪。他只好说自己要去吃晚饭,顺便给她带点。卉卉说不要带的,等她把衣服都搓掉,就跟他一起去吃顿好的,今天刚发了工资。不需要等太久,她洗衣服很快。可是澄阳实在是没有办法直面她将他的内裤拿在手里搓来搓去的样子,说自己要去办公室拿点东西。
在外面晃荡了半个小时,回来的路上,远远就看见卉卉把半个身子伸出窗外晾晒。她捏着他四角平裤使劲抖了几下,撑上衣架,再踮脚猫腰挂到绳子上。那些内裤就像旗子一样在窗子外面招摇,供路人瞻仰。她的侧下方是整个操场,一场球赛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观众的注意力被上方的女人吸引去了几秒钟。啊!千年老树终于开花了。也有可能,他们会说,那个原来不是庆野的马子吗?
他硬着头皮推门进去。卉卉正在看书,她本来是极讨厌看书的,宁愿坐在那里玩消消乐,也不要翻一个字。她翻的那本书叫《伤心咖啡馆之歌》,听到澄阳的声音,扭过身子说:“这几本书借给我看一下啊。”
澄阳现在知道她是在很认真地讨好他了,做饭洗衣服什么都稀松平常,只有为了一个人做自己讨厌的事,那才算是真正的委曲求全。他想劝他不必如此,但看到她眼里的诚挚,忍住了没说。走吧,去吃饭。
他们选了一家叫“芒果泰”的饭店,招牌上表明是泰国菜,澄阳没去过泰国,不知道口味是不是正宗,只知道倘若泰国菜真的是这样齁甜,那他宁愿一辈子都不去看人妖。卉卉喜欢吃甜的,这就是他执意来此的唯一理由。他也为卉卉做了他不喜欢做的事,这样两个人就算扯平了。澄阳这顿饭吃得很别扭,不仅口味别扭,说话也别扭,他失去了卖弄情怀的兴致,那些少年时所发生的愚蠢透顶的事,原来真的一点都不好笑。卉卉试图来一场角色互换,她说起自己上学时的糗事,本来可能很有意思的事硬被她说得寡淡无趣,显示出她冷场的功力。澄阳并没有掩饰自己的不耐烦,不停打着呵欠,让卉卉局促不安。假如她不高兴,那就走好了,他并没有求她留下来。
卉卉说:“我吃饱了。”
他靠在椅背不动,用牙签剔牙:“嗯。”漫不经心的态度其实是将决策权交给卉卉,这是你造成的烂摊子,你当然得想办法收场。
卉卉说:“要不我们去看电影吧,《王朝的女人》。”
澄阳说:“没什么好看的,‘马震’都给剪掉了。”
卉卉说:“要不然去你房间里看电影吧,你不是下了很多吗?”
澄阳说:“全删掉了,现在只剩波多野结衣、尺井芽衣,小泽玛丽亚,你认识她们吗?”
“不认识啊。”
“范冰冰呢?”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卉卉用手里捏成团的餐巾纸砸他:“讨厌,死相。”
澄阳被她娇羞莫名的神情弄得心旌动摇,隐隐觉察到这一晚可能会在他的人生中开启一个新的篇章。他不是没有幻想过这样的时刻,几乎每天都要想,尤其是在她跳舞的时候。可惜在其余的时间里,卉卉都接近于古板。那么,在庆野的车上,她也是这样的古板吗?澄阳的心瞬间穿孔,滋滋冒烟。
他们俩又回到了他的屋子里。卉卉跑到隔壁房间洗澡,那里有电热水器,可以当独立的浴室。澄阳坐在电脑前打游戏,然而脚掌那里似乎有鸡毛在挠,挠得他整个人都躁动不安。他能感觉到那并不是完全源自于欲望,而是一种若隐若现的不安,具体是因为什么,自己也难以描述。
卉卉出来了,头发湿漉漉香喷喷的,穿着澄阳的大格子衬衫。
卉卉搬了个椅子坐在他旁边,一边用大毛巾擦拭着头发,一边看他打游戏。那是一款第一视角射击类的游戏,玩家可以扮演僵尸,也可以扮演战士。游戏里的澄阳是个战士,拿了一把枪和僵尸周旋,且战且退,现实中的他却更像是个僵尸,浑身僵硬。因为卉卉很香,那不单单是洗发水的香,也有她身体自带的馥郁,这种性感和单纯交织的奇特味道是一种麻痹神经的毒气,让澄阳操纵键盘鼠标的手不听使唤,身体也不听使唤。她的发梢总是滑过他的胳膊,凉凉的,痒痒的。
卉卉看了一会,趴在电脑桌上斜着脸扑闪着睫毛看他,目光幽怨:“你是不是怕我?”
“我怕你干什么?我只是……”他转念一想,只是什么呢?他明明就是有些畏惧啊,叶公好龙。
卉卉说:“只是什么啊?”
澄阳说:“你不觉得这样太快了一点吗?”这本是无心的搪塞,说出口才发现的确就是这么回事。他们本来的状态其实挺不错,两个人都克制,有所保留,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两端,保持着自己生活上的习惯和喜好。假如有一天需要滚个床单,也应该是发生在情不自禁的时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睡一觉来就弥补裂痕。裂痕是要靠时间才能愈合的,强行补缀的痕迹会比裂痕本身更为丑陋。否则怎么会有个成语叫“同床异梦”呢!
他一点都不想勉强卉卉,就好像用对方的错误来诱奸对方一样。她有什么错?无非就是年轻。因为年轻,所以拼了命要一个更好的世界。谁不是如此?
他说:“卉卉,我觉得我们应当再考虑一下。”
卉卉说:“考虑什么?我不想考虑了。我就要你,谁都不换。你是不是不想要我?就因为我离过婚?你不知道,他不允许我跳舞,我不肯他就打我。还有那个庆野,我跟他没什么的。不过是都喜欢晚同城麻将,他是我们那个麻将微信群的群主,非要请我吃饭……”
他赶忙打断她。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前夫,庆野,还有各种他不能左右的是是非非。有些事越解释越不堪,最好就是当成一个屁放掉?他现在只想两个人都能够冷静两天。两天之后的晚上,抛开一切杂念,不冒进,不亏欠,回到原来的样子。他为她烧一顿好吃的,如果那时她还想在这过夜,他将邀请她在他身上跳舞。
卉卉红着眼睛说:“你不必想出这样的缓兵之计,如果你不想要我,我也绝对不会勉强。你根本都是个斤斤计较的小气鬼,就是生我的气,我不是已经承认错误了吗?”
“真的不是这样,是我自己没做好这样的准备,就给我两天时间调整一下,好不好?”他说。
她迟疑点头说:“那你要发誓,发誓原谅我,发誓以后不许再跟我翻旧账。”
“好吧,我发誓,我要是以后跟你翻旧账,就叫我永远娶不到老婆。”
卉卉满足地走了。澄阳想,年轻真好,真简单,简单到以为用一个毫无创意和凭证的誓言就能扭转未来。与她相比,他怀疑一切,藐视权威,其实就是衰老迂腐的体现。他后悔了。干嘛非要叫她回去?干嘛要叫她两天之后再来?他们之间的问题,最简单有效的解决办法不就是睡一觉吗?
两天后大清早,澄阳去菜市场去买最新鲜的牡蛎、野生鲫鱼、鸡蛋和芫荽。中午睡了一觉,两点起床开始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大型烹饪。他以前自己开过伙,烧过西红柿蛋汤和青椒肉丝,后来还是因为怕麻烦而选择了学校食堂,现在为了卉卉,他不惜挑战更复杂艰深的菜肴,以此来证明一个老男人的温暖可靠。所有的程序都在手机APP里标注得清清楚楚,但是分量和火候需要自己拿捏,事实证明,他在这方面是有天赋的。
傍晚五点钟,所有的菜肴都烹饪完毕,他用前晚在超市里买来的两只高脚杯盛了琥珀色的红酒,拍了照片,发了朋友圈,安心等卉卉来。
七点钟,八点钟,九点钟……
那个夜晚,像一个甩干桶,一点点的拧干了他的希望和快乐。他恍惚明白卉卉不会来的时候,就着冰冷的菜喝光了自己杯中的红酒,又喝完了原本属于卉卉的那一杯,然后再将两个杯子填满,继续第二轮的等待。不幸的是,一瓶红酒只能维持两轮的自斟自酌,再往后,就空了。他推开窗子,迎接他的是一个黑暗而空旷的操场,再往前,是学校的围墙,围墙外是卉卉所在的花花世界,但这个世界不属于他,他属于这个操场,属于操场上的风。他想去跑步,把酒精通过汗液逼出体外,把多巴胺和内啡肽逼出来。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睡觉,什么也不想,借着醺醺然的醉意俯倒在床上,鞋也不脱,袜子也不脱,残羹冷炙的残局也不收拾,只把一屋子的狼藉留待明天。
第二天醒过来,是个晴天,没有雾,也没有霾,天高云淡得好像要有什么好事发生。澄阳受了蛊惑,莫名地相信卉卉今天会来。他把昨晚制造的垃圾扔进了垃圾桶,把床单扯下来洗,用刷子刷衣柜里积攒了一个多月的牛仔裤。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一个新的开始。假如现在卉卉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就要牵她的手去结婚。
卉卉依然不来。到了黄昏,澄阳就明白了,卉卉再也不会来了。那天晚上他又在操场上跑很久。他也知道,八公里的距离,足够他跑去质问卉卉为什么爽约,可是他只是徒劳地绕着圈圈,四百米一圈,绕了二十圈。
他就这样跑了好几个礼拜,步伐、气息都渐渐恢复了原来的节奏频率,一切都貌似回到了正轨。澄阳的心情并没有好转多少,也没有恶化。他就这么半死不活的过着日子,上班,下班,吃饭,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