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芬随恁名军校才行的几步，就见陆苰微笑着向自己走来，只是恁笑意里透着几缕轻鄙。不用多说，适才众人的话，他定然是听了去。
陆苰将陈有壬打伤后，自己背上的伤口也裂了开来，不得不往医帐来上药止血。没料着，一出了医帐就影绰绰地瞧见端木芬的身影，他本待不理，却被她头恁顶不多见的帷帽给引去了眸光。
他都不记得自己最后一回见到帷帽，是在甚么时候了。再加上背上的伤稍稍疼的有些利害，他需要拿点事来分散分散主意，故尔忍不住升起拿他打趣的念头。
老实说上回在山洞里，她的反应，陆苰想起来，真觉着很有意思。
“二哥。”
众目睽睽，二公子这个称呼，端木芬是断不敢出口的。
而陆苰在听清了她的称呼后，嘴角微不可见的扬了扬。
“二官人。”青禾随着几位老姆行礼，亦不自觉地退后了两步，她也不知为甚，二官人明明是一副和煦的笑脸，自己心头偏有些发毛。
陆苰端着笑脸行至端木芬身边，“妹妹还真是南边来的，怎戴着恁大顶帏帽出门，也太小家子气了！”随着端木芬一声惊呼，陆苰长臂一伸，已将她帏帽取下，品月缎平银绣紫藤花翻领胡服，穿在她身上不伦不类。
陆苰怔了一怔，旋即大笑起来，“胡服配帏帽，我倒是头一回见识这样的装扮，真是大开眼界！”
北方世家女子，尤其是还未出阁的小娘子，相伴出游时都更愿骑马。就连周又宜这般娇弱千金亦不例外，然端木芬长于江南水乡，摇桨荡舟不在话下，骑马则难为了她。
而胡服就是便于骑射，自与端木芬的清雅文秀格格不入。
端木芬亦有自知之明，在马车里换了衣裳后，便就觉着不妥，待要换回来，又不想辜负了周又宜的一翻心意，故尔才戴了帏帽遮挡。
陆苰不仅取下了她帏帽，还当众取笑。端木芬早将适才对他的怜惜抛去了九宵云外，心里只剩愤恼，恨不能冲着他的笑脸扬一把土。然她性情斯文，当着恁么些人，连恶言恶语都难以出口。更不要说别的了。当下咬了咬嘴唇，劈手夺过帷帽，悻悻而去。
她怒形于色，陆苰却在她身后笑出了声。这小娘皮还真是逗人。
而他二人这副形容，落在旁人眼中，尤其是恁些不明情形的路人，则看的是别具意味——兄妹感情还真是好啊！
“你家二哥也太过份了，打马球就打马球。画杖怎挥到人脸上去了！不会打就不要打，我大哥若有个好歹，阿爹绝不与你们干休！”
自家大哥比赛，做妹子的自然要来。
往年她只管坐在看台上，看兄长如何意气风发地带领队伍进球获胜。而今年……兄长竟被陆苰所伤，趁着中场休息，她便怒冲冲地到陆家的看台上来质问。
其父陈道三乃当朝左相，不说一手遮天，却也的确压着陆家一头。因尔，陆萱和赵令两个听她斥骂陆苰，心里虽是发恼，却也不好当众叫她难堪。
周又宜却不会顾虑许多，噌地起身站到她面前，斜眼一瞅，“一口一个大哥，叫的真是好不亲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兄妹二人是一母同胞呢！”
京里谁不知道陈小娘子的生母是娼伎出身，是陈大人一时糊涂的结果。恁时，陈老夫人还在，世风亦不如现下开化明达，老夫人死活拦着不让进陈家门。
最后，只将小孙女儿抱了回来让媳妇养着。
故此，陈有林最恨人提庶出这一回子事。
偏周又宜一开口就踩在她的痛脚上，艳媚的容颜，即便没施脂粉，也掩不住发青的脸色。
然到底是世家闺秀，只一瞬间，就展了笑颜，回敬，“周家妹子，你现还没进陆家的门呢，就这般护着二伯了！”
“你……”周又宜一时语塞。眸光一荡，落在她身后不远的一个后生身上。虽是一身布衣，然风流倜傥，颇有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气度。
周又宜冲他一通打量，嗤着冷笑坐回了椅子上，不轻不重地说了句，“真没料着，你找面首的眼光着实不错。”
洛都风尚开化，高第世阀之家更是百无禁忌。
譬如陇元长公主的男宠柳昌宗，因主引荐竟官至六品，任敷文阁修撰。
而陈有林年纪虽少，也仗着自己的家世与父母的宠爱，在京中甚是跋扈放纵。虽不至于荒唐到蓄养面首，行为也甚是不检。
听得周又宜嘲讽，她反倒得意一笑，“面首？你可知他是何人？本届恩科的探花郎，又岂是恁些下作东西能相提并论的！”
听到“探花郎”三字，周又宜三人登时神更色变，六道即惊且怒的眸光，直投在卫子都惨白的面上。独陈有林得意微笑。
周又宜震愕过后，陡立起身，推开陈有林，直立到卫子都面前，尖锐的眸光仿似要在他俊秀出尘的面容上，生剜出两个洞来，“探花？卫子都？”
陈有林未觉有异，甚至还得意地挽了卫子都的胳膊，“原来你也知道卫郎，我可是起了大早，才邀到了他。”
周又宜死盯着，卫子都忽青忽白脸色，眸中喷火，猛地推开陈有林，“你给我松开！”
陈有林愕然，旋即嗤笑道，“周家妹子你这是做甚，也不怕你家三郎着恼。”
“你知道甚么！”周又宜冲她喊了一句，掉头直瞪着卫子都，“你倒是会拣高枝啊，可你也别忘了，芬儿……”
“又宜！”赵令如一个箭步上前，拉了拉她的衣襟，眼神向后丢去。
端木芬不知何时已站在诸人身后，眸光呆滞地盯着卫子都。
青禾气白了俏脸，咬着嘴唇，眼泪簌簌直下。周又宜再恼，也忍了下去。
姐妹三个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陈有林瞧瞧卫子都，又瞧瞧端木芬，一脸纳罕地问道：“怎地，你们认识？”
站在端木芬身边的陆苰，淡笑微言，“未婚夫妻，怎会不认得。”
赵令如不解的眸光直扫向他冷毅的面庞，他为甚么要让端木芬当众难堪？
果然，陈有林怔了一怔，手指着端木芬“格格”娇笑，“就她这样的，也有脸配卫郎。换做是我，早赶着退婚了……”
端木芬脸色腊白，眸光直盯着卫子都。可是他，连一道眸光都不愿给予。心底蓦地一片冰冷，自何时起，他对自己竟可以冷漠至此了。
“陈小娘子！”赵令如护在端木芬身边，意正严辞，“开玩笑也要有分寸才是。芬与与卫相公的婚事，是两家大人议定的，怎能信嘴胡说！”
陈有林悻悻地撇了撇嘴，陆萱又笑着替卫子都开脱道：“芬儿你也别太小家子气了，这里可是洛都，不是江南小镇。出门应酬也不是甚么大事情。卫相公如今还未出仕，将来这样的事情绝不少了的。”
陆萱的开脱之辞拙劣、牵强到无法遮掩，可却连周又宜都附声应和。
端木芬眸光直直的看着卫子都，脑子里一片空白。
自从父亲离世，她心心念念地等着卫子都。他是她美满幸福的将来。在陆府恁深不见底的大宅院里，她一日日的数着日子过。
她怎么也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看到，另一个女子恁地自然地挽着他胳膊的样子。
卫子都从头至尾一言未发，全然的置身事外，好像这一切与他无干。
端木芬知道自己应该冲上去质问，再不济也该泪流满面的悲泣。可是她既迈不动步子，眼泪也淌不下来。
最终，她牵了牵嘴角，挑起一抹淡笑，午错的阳光投射在她面上，一片冰凉，“又宜，我身子不舒服，先回去了。”
“咱们一起。”姐妹几个忙围着她，走下看台。
陆苰目送她们去远，幽深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结局真是出人意料！
“将军，要开场了。”军将走来相请。
陆苰横眸往陈有林面上一扫，“陈小娘子，还是往医帐去看看令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