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宇再次进入镜园,他身穿警服,身后跟着警员。镜园血案无疑将沙宇推到了风口浪尖。
警员一上楼就开始勘验现场,沙宇瞟一眼镇定自若的哑巴管家,主动用手势配合着与哑巴管家交谈起来,哑巴管家大致说了事情发生的经过——
昨天,哑巴管家送沙宇离开镜园后,去厨房让张妈准备晚餐,听到楼上的响动后,他忙着跑了上去,只见葛贤光的后背中了一刀,趴在桌子上已停止了呼吸,窗户大开着,《墨梅图》不翼而飞……
哑巴管家用手势不能清晰表达出来,于是拿过一支毛笔,一手很漂亮的蝇头小楷,一下呈现在沙宇面前。哑巴管家的叙述越详尽越让沙宇愤懑——凶手等同在沙宇的眼皮底下作案,他和葛贤光在书房里交谈时,凶手很可能就在窗外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那凶手为什么直取《墨梅图》?”
沙宇打着手势却不想把想说的话道了出来,哑巴管家也好像一直等着沙宇提问,他说被盗取的那幅《墨梅图》是葛贤光的最爱,前天才裱好挂起来的。
葛贤光被害惊动了媒体,一些学生聚集在警察局门前要求警方给个说法。葛贤光教授是著名的爱国进步人士,在外人眼里,他的被害很难剔除政治上的阴谋。大家见了从外面回来的沙宇,一下将他围了起来。
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局长让他立即去关岳庙大戏院……沙宇只得脱掉警服,一身便衣从后门溜了出来。他现在是去会一位重要的客人——重庆保密局情报处处长胡安娜。
关岳庙里不再供奉神灵,曹锟镇守保定城时把关岳庙改建成了大戏院,这里聚集过京城的大小名角,现如今,保定城的百姓便把关岳庙视为消遣、娱乐的圣地!
沙宇下了洋车走进戏院,戏还没开场,一个小伙计模样的人似乎专门候着沙宇,低首弯腰地引领着沙宇上了二楼包间。一身洋装的胡安娜扬起一只鲜嫩的小手,迎了上来。
沙宇与胡安娜曾同期就读于黔阳国民党中央警官学校特警班第二期,毕业后胡安娜留在了重庆,沙宇先去北平隐身警界,又辗转着回到了保定进入日伪治下的警察局。两人曾有过一段缠绵悱恻的恋情,至今都还萦回在两人心间。
包间的桌子上放着茶和茶点,沙宇落座后,那个小伙计模样的人在茶碗里倒上茶后知趣地退出去了。胡安娜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沙宇点头含笑表达谢意。锣鼓响了起来,特邀名角马良连演唱的《空城计》开场了。
胡安娜还是那么清瘦,长发盘着,被制服帽死死地压迫着倒也显得规矩;一脸淡妆,手指间夹着一根燃着的哈德门,缭绕的烟雾像几缕轻纱。
胡安娜嫣然一笑,说:“彼此……彼此……感慨……感慨呀!”
沙宇略略地欠了欠身,说:“家国天下,战乱纷争,国事为重,请胡处训示。”
“呵呵……瞧——”胡安娜伸手指着戏台说,“两个年迈的守门卒为我们守住了城池,你我谁唱司马懿?”
沙宇呵呵一笑,说:“我们不唱《空城计》,应该唱《火烧连营》,可我们的对手在暗处。”
胡安娜说:“咱先不说葛贤光的死,我有必要帮你捋清楚事情原委。”
沙宇有些陌生地打量着胡安娜点了点头,说:“先从那个小排长说起吧!”
胡安娜的陈述基本上与沙宇获取的情报一致。那个小排长原在华北绥靖军驻保定第六集团军十四团任职,日本投降后投奔了阎锡山麾下的第十九军。今年八月,蒋委员长下令阎锡山的第十九军、第六十一军攻占太原,小排长身负重伤,奄奄一息之时说,那天晚上,他们奉命协助日军一个防疫给水班运输一批重要物资,地点是原保定日陆军医院,却不允许他们靠近。午夜时分,他们猜测基本完成了任务,突然有两拨人闯了进去,随即展开了激战。一个小时之后,医院里才平静了,可他们跑进去看到的却是一具具尸体……
沙宇问:“他们与谁发生了火拼?”
胡安娜说:“不清楚。据那个小排长说,那个防疫给水班一直负责接收从北平运来的剧毒菌种配合驻保日军作战!”
“证据?”沙宇说,“我想日军应该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吧?”
“有啊!”胡安娜端起茶碗优雅地品了一口,用舌尖舔着殷红的嘴唇说,“那两伙人闯入太突然了,以至于在场的日本士兵还没来得及脱去防护服和防毒面具……事情就是这样。”
胡安娜欲言又止。日本人跑了,延安的毛泽东与蒋委员长势均力敌,鹿死谁手还是未知。保定是京都的门户,可共产党在华北战场的实力日渐壮大,昔日的抗日根据地不可小觑……胡安娜来到保定之前接受密令,迅速掌控那批剧毒菌种,必要时对昔日的抗日根据地和与国军争抢地盘的共军发起代号为“黑色风暴”的细菌袭击战,摧毁对手的意志,保证刘华南部坚守京都大门!可不知怎的,重庆方面却将日军可能藏匿大批剧毒菌种的情报泄露出去了,所以,这才有了沙宇所在的警察局的介入。对于沙宇,胡安娜身为保密局情报处处长早有耳闻,他能与日伪周旋,也能与军统、中统“和睦相处”,那他与共产党呢?
胡安娜把茶点盘往沙宇面前推了推,沙宇点头表达了谢意,说:“我觉得葛贤光突然死亡说明有人走到了我们的前面。”
胡安娜像看戏一样盯着沙宇呵呵地笑着说:“是吗?”
沙宇说:“我第一次接触葛贤光时,他承认独自设计完成了那座建筑,可时间久远了,好多资料,重要的是那张密室图在他完成设计后连同图纸一起交给了杨老板。葛贤光凭着记忆画出了一张草图。奇怪的是,那张画好的草图还在,挂在他书房里的那幅《墨梅图》却被人窃走了……这么看来,葛贤光画的草图就是一种敷衍手段,真正的密室图肯定藏在那幅《墨梅图》里。”
胡安娜很镇静地说:“那葛贤光做得应该是天衣无缝啊。”
沙宇说:“非也……葛贤光在《墨梅图》里做手脚反而坏了事。你知道盗取《墨梅图》的是谁吗?日本人,紧跟在日本人身后的是军统特工!”
“军统?”胡安娜的语气略显惊讶。
“是。”沙宇从怀里拿出日本肋差和那把捡来的无声手套手枪。“这把日本肋差是我从葛贤光的身上取下来的。肋差是被日本军人,尤其是武士们十分看重的刀具,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拔出来;这把无声手套手枪是我在镜园外边发现的,是他们于慌乱之中丢失的无疑。”
胡安娜从沙宇手里接过那把无声手套手枪掂了掂,说:“戴老板为军统特工配备无声手套手枪确有其事,可日本特工使用掉包计也不是没有可能。”沙宇紧逼不舍,问:“那我在镜园里遭遇的那伙人也是日本特工?”胡安娜轻轻一笑,说:“我想你遭遇的是螳螂捕蝉的游戏,那是日本特工故意制造的,目的是粘住你这只黄雀!”
“暂且这么结论也无妨……”沙宇故意显得无奈地说,“《墨梅图》落到了日本人的手里,他们会不会伺机潜入陆军医院?”
胡安娜把手中的无声手套手枪放在了桌子上,说:“没那么简单!他们只凭一幅《墨梅图》也未必能得逞,我早联手保定警备司令刘化南,他派出了一个警卫排,严密防守着陆军医院,时机成熟一举将那帮日本特工吃掉,至少打消他们觊觎那批剧毒菌种的愚蠢之举。我们的任务是必须短时间内夺回那张密室图纸,日军能处心积虑地在密室里藏匿一批剧毒菌种,就有大规模发起细菌战的可能……哎……沙科长,诸葛亮上场了,但愿我们守的不是一座空城!”
胡安娜说完用一双妩媚的丹凤眼扫了沙宇一眼。沙宇听出了胡安娜的弦外之音。
从剧院回来,沙宇在自家小院里捡到了一封信。
信封内装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大约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留着分头,戴着一副黑边眼镜;他身边的女人穿着和服,挽着丸髻,怀里抱着一个周岁的男孩……照片的拍摄日期是大正四年,也就是民国三年八月十五日,那天恰巧是沙宇的周岁生日。除了这张照片,还有一封署名佐藤一雄的信函,是对这张老照片的解读——照片上的男子叫沙金毓,日本名叫渡边雄;女人叫佐藤惠子,周岁男孩叫渡边俊……谜团一样的文字对沙宇来说一点都不模糊,父亲死后,沙宇从一本《源氏物语》里发现了一张同样的照片。这么多年了,沙宇像珍藏父亲的音容笑貌一样,珍藏着那张老照片和那本《源氏物语》,尤其是那首诗后的署名——佐藤惠子。……可现在被沙宇拿在手里的信件,内容和落款,竟就像是自己珍藏的那张老照片给谁翻出来塞到他手里似的。
沙宇决定会一会这个佐藤一雄。
佐藤一雄住的地方,是城外的清泉寺。
清泉寺在半山腰上,沙宇到时,寺门敞开着。沙宇跨过门槛,脚步声惊扰了两只藏身在门洞里的麻雀,忒的一声飞走了。沙宇将头上的警帽正了正,沿着一条铺满落叶和泥水的甬道走了进去。大殿和柴房里都是黑□□的,一束灯光突然从一间坐南朝北的禅房里射出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声之后,有人沙哑而压抑地说道:“阿弥陀佛,施主请留步……”
沙宇走进禅房,一个身穿袈裟端坐在椅子上的和尚将一盒火柴放在了桌上,桌上的油灯闪着豌豆粒大小的光亮。和尚身后是挂在墙上的一个大大的“禅”字,沙宇脚下是退去了颜色的黄蒲团……
“佐藤一雄?”沙宇对坐在蒲团上盯着手持的一串佛珠的和尚说。
“哈哈哈……我是佐藤一雄,果然不失为我大和民族的血统!”
“何出此言?”沙宇的手放在了别着左轮手枪的腰间。
“呵呵,一封莫名来路的信就把你引到了清泉寺,没胆没略的人是不敢轻举妄动的……还是叫我慧明法师吧?”佐藤一雄说着将双手合在了一起。
沙宇说:“佐藤君如此直率,不怕我在外面埋下伏兵?”
佐藤一雄又是呵呵一笑,说:“佛讲究缘,可我还不急着揭开你我之间的缘分。”
沙宇说:“你们帝国军人没能实现所谓的大东亚共荣的梦想,不得不灰溜溜地撤回了岛国,你何必负隅顽抗呢?”
“这个问题我们有时间讨论……”佐藤一雄说,“不过,我必须继续履行一个帝国军人应尽的职责!你,渡边君,还可以继续效力国民政府。”
沙宇哈哈一笑,说:“我叫沙宇,国民政府治下的警察局一名刑事科科长,我别无选择。”
“你现在的处境同样让你别无选择!”佐藤一雄有些激动。
日军在东南亚战场节节败退,原日本华北第一八五五细菌战部队总部第三课课长藤原岗次潜逃回日本前,奉命销毁了北平总部所有的实验设备和剧毒菌种,可他准备撤离前,接到一份秘密情报,命令他在保定日陆军医院藏匿一批剧毒菌种……藏匿菌种的命令是藤原岗次还没有接到石井四郎下达销毁全部菌种和设备的命令前下达的,这是一次后果很严重的阴差阳错。那批剧毒菌种隐藏在日陆军医院的地下冷库里,地下冷库与地上冷库秘密相通,只要上面的冷库还在运行,藏匿在地下冷库里的菌种就能保持其应有的效应……藤原岗次潜回日本后,特意去拜访了石井四郎。石井四郎一直为在华实施细菌战忧心,他命令藤原岗次派人找到那批菌种,立即销毁。就这样,藤原岗次找到了佐藤一雄,向他传达了这一密令。可佐藤一雄却另有打算——他的叔伯兄弟们一个个命丧华北平原,妹妹那段誓死纠结的情事,更是令佐藤一雄对支那人恨之入骨……
佐藤一雄深陷回忆之中。沙宇有些不耐烦了,起身说道:“佐藤君,你派人潜入镜园,杀害葛贤光,盗取了《墨梅图》,对吗?”
佐藤一雄回过神来,呵呵一笑,说:“不错……那张密室图被葛贤光藏在了那幅装裱画的夹缝里,我的人决定通过那张图进入密室,可你们的人却埋伏在陆军医院里严防死守,我希望与你合作。不,是赎罪……渡边俊!”
佐藤一雄起身走过来,背对着沙宇也背对着那个大大的“禅”字,臃肿如猪一样的身板扭动着,两只透着凶光的眼睛,刀一样戳着禅房外黑□□的天空。
“我不是渡边俊,”沙宇说,“也无罪可赎。”
佐藤猛然回过身来,死死地盯住沙宇说:“你是不是渡边俊的问题不急,可你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吧?”
佐藤一雄说话时隐含凶光的眼睛不时睃视沙宇那只放在膝盖上的手,沙宇也感觉到了弥漫在小小禅房里的火药味。
“不明白。”沙宇摇摇头说。
“那好……”佐藤一雄回身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纸皮袋,说,“渡边俊,佐藤惠子对你来说是一个陌生的日本女人,可她是你的亲生母亲,这份电文里详细阐述了你父亲沙金毓与佐藤惠子的一段恋情。当年,沙金毓留学到日本,与当时在东京读书的佐藤惠子遭遇并相恋,却遭到了佐藤家族的反对,除了政治观念上的差异,蔑视支那人是他们爱情毁灭的根由……不幸的是,佐藤惠子接受家人谴责的同时怀上了你,生下你后,本打算独自回家与父亲摊牌,却被父亲囚禁在了千叶老家……”
沙宇哈哈一笑,说:“佐藤君不愧是帝国的精英,还有编撰故事的天赋!”
“渡边君,不是杜撰,是事实。我先不说你为什么叫渡边俊,你可以想想被囚禁在家中三十年的佐藤惠子是怎样的一副形容?藤原岗次回到日本后去千叶拜访石井四郎阁下,不知怎么惊动了你的母亲,她揣着发生在三十年前的故事找到藤原君,陈述了你一定活在保定的事实……还用说吗?”
沙宇问:“那我为什么叫渡边俊?”
佐藤一雄看一眼沙宇,然后告诉他,当年,佐藤惠子爱沙宇的父亲爱得太深了,遭到家人的反对后有意让沙宇的父亲留在日本,取得日本国籍,取名叫渡边雄……佐藤惠子被囚禁三十年中一直怀念两个男人,一个是渡边俊,一个是渡边雄……当佐藤惠子得知战争结束了,她就想找回自己的爱情!
“佐藤一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妹妹……我真的不敢说可怜的妹妹接下来还会做出什么。”
“妹妹?”沙宇疑惑地问。
“对!”佐藤一雄的眼里泛出一丝怜爱的光,说:“是妹妹,我离开千叶的时候,惠子还是一个漂亮的少妇,我同情天天躺在阁楼里一言不发的妹妹,可我必须穿上军装奔赴满洲国……三十年呀!是你父亲毁灭了一个美丽少女,你必须替你父亲赎罪,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做梦都在想着找到你们,要不是战争我也希望你和你母亲生活在一起……可我没想到你们父子这么多年竟与我近在咫尺!”
“战争毁灭了一切,不是我父亲的错误,是你们!”沙宇愤怒地说。
佐藤从乾坤袋里又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沙宇,沙宇接过照片看到了穿着学生装的佐藤一雄与佐藤惠子站在樱花树下……难道她真的是我的母亲?
沙宇将照片还给了佐藤一雄,说:“血缘不能割断,战争可以终止,我不会帮助你做损害中国人民的事情的!”
“渡边君,你可以选择……”佐藤一雄走近沙宇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了,我会影子一样追随着你,条件一旦成熟,我们必须打一场漂亮的战后之战!”
佐藤一雄冲着沙宇压抑地笑了两声,低头吹灭油灯,那束亮光如被风吹着的叶子一样飘然离去。置身在黑暗之中的沙宇看到的却是一朵盛开的樱花,可他又该如何了结这段净土魔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