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2年第09期
栏目:中篇撷英
暮春里来了炎夏的天气,北方越来越不像北方了。陈保存疾步走着,边想,足有二十多度吧,毛衣里的内衣都贴在了背上。不过,也就中午几个小时,早晚穿少了还要打哆嗦呢。街边的阔叶杨,叶子像婴儿的手掌那么大,那般嫩,油亮亮的,若不是这点润意,他感觉整个街道,整个小城都要烧起来了。
每个周六上午,陈保存都是在乐友会里度过的。乐友会是上城有名的民间组织,一些文艺爱好者,聚在文化馆的排练厅里,聊聊天儿,排排节目,每月最后一个周日的晚上,会有一个联谊演出活动。节日的时候,他们也去部队或社区慰问演出。陈保存在里面拉二胡。他承认,时代不是紧箍带,而是宽松衫了,他年轻那会儿,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参加了上城年轻人组织的文学社,被宣传部门查了好几次,怕他们是搞阴谋活动的地下组织,还说他们男男女女混在一起,谁知道会弄出啥事来。现在,没人管了,一些刚退休的人,或者没有退休,愿意跟这帮人混的,聚在一起,玩得乐呵呵的,虽然仍免不了在一些人的嘴上受到鄙夷,陈保存却不会在意了,他在意的,是他日益所怕的。
陈保存怕的是孤独。
乐友会至少是他精神的一个出口。其余的时间,他都是待在家里,给王吉丽做饭。每天固定看一次电视,是财经新闻;固定上一次网,是看股市行情;再余出的时间写作,他正在写一本书。
一头一脊的汗,陈保存进了家门,直奔卧室的衣柜,翻找衬衫。他僵在那里,一脸惊异,空荡荡的衣架,闪了他的目光,他的衣服都不见了。又翻腾柜底的抽屉,他的背心内裤也无影了。怪啊。
“吉丽,我的衣服呢?”他循着声响找到厨房。说好了的,周六周日这两天,是王吉丽做饭。以前她也常去乐友会,自从在那里被陈保存追到手,就很少去了。
王吉丽正在切菜,回头看一眼,犹豫了一下,放下刀,擦把手,塑料拖鞋嗒啦嗒啦响到卧室去了。陈保存抱着个疑团,跟在后面。王吉丽将上半身探到门后去,把一个提包拎出来,放在陈保存的脚前。“呐,都在这里。”
“什么意思?”陈保存满眼的问号加感叹号,蜂拥到王吉丽的脸上。
“我正等你回来跟你说呢。我妹妹四平今晚到,她刚离了婚,心情不好,我让她来散散心,你回你自己的房子住段时间吧。”
王吉丽低头要走,陈保存拉住了她。“你妹妹来就来呗,干吗把我赶出去。”
“不是赶你,是让你回避几天。”
“你没跟她说过我吗?她来了,就住马丹的屋呗,不碍事。”
“咱们还没结婚,我怕四平见了不好。”
“她也是过来人,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你怕什么?”
王吉丽垂下眼皮,显得心虚气弱,回厨房去了。陈保存彻底凉快下来,不只是这个季节屋内的阴凉,还有王吉丽这一盆凉水。还用穿什么衬衫!他一脚踢开那个皮包,仰躺到床上。刚走了一个马丹,可以喘口气,可以放松地过二人世界了,又来一个什么四平。王吉丽也怪,自己的女儿不忌讳,自己的妹妹倒避着,也许她认为马丹是孩子,四平是女人?
四平怎么样,他还不知道,马丹作为王吉丽的女儿,他是有点受够了。从辈分上说她是孩子,可从年龄上说也不小了,到七月份就大学毕业了。这丫头寒假是在父亲那里过的,春节是和王吉丽到下面北镇上的姥姥家过的,开学没多久,就从省城回来,说是写毕业论文。看到从去年秋天住到母亲这里来的陈保存,也没说什么。可是,有天陈保存无意间听到了母女俩的谈话,提到母亲与这男人的相识,听到马丹对王吉丽说:“妈,你怎么找了这么个人,坐在那里不说话,像木乃伊,乐友会的人能有什么好东西?”陈保存装不知道,心里却闷上气了。那丫头其实没考上大学,是王吉丽找关系让她自费上的,回来一个多月了,论文没写出一个字。一天晚上,她坐在沙发上泪涟涟的,他为了表示关心,问一句怎么啦,才知道她根本不懂论文怎么写,听说现在的大学生写论文,都是在网上东拼西凑,她连拼凑都不会,眼看要答辩了还没有着落,没有论文就毕不了业,就剩下五天的期限了。王吉丽只好求他。陈保存不是要看笑话,不是存心要袖手旁观,实在是他也没上过大学,也不知道论文该怎么写。他八十年代的时候倒是发表过一篇小说,而那个刊物在他的小说发表的下一个月就停刊了,以后,他为活着,云一样忙奔,再没好好写过什么。可王吉丽母女,把他这根稻草想象成了栋梁。到后来,王吉丽也哭了。“你不帮她,她拿不到毕业证,这些年我为她投的钱就打了水漂啦。”陈保存在她们的大水中漂着,没办法,硬着头皮写。五天的时间,有两天要看资料,理思路,找感觉,还剩三天,论文要求九千字,怎么可能写完。他让马丹跟学校老师交涉,再宽限十天。这十几天里,他关了电脑,没看股市行情。论文写完了,还教马丹答辩的时候怎么说。
马丹高高兴兴回学校去了,王吉丽脸上的忧戚转成喜气,陈保存的心却跌到黑洞里去了。给马丹写论文前,他的股票正在微妙的横盘阶段,抛出去实在不甘心,赔上那么多的时间不赚钱哪行,他以为没事,也顾不上管。写完论文上网一看,突发的日本大地震,使他手上的那只股票趁机做了下降的突破。他损失过半,十万零一点的本金,剩下不到四万了。他心里苦,疼,却不能说,没法说,为心爱的女人做点事,付出了代价,也是不必说出来的。
可王吉丽母女俩是怎么对待他的呢?他搅着脑浆子写论文的时候,马丹趴在自己的床上,在手提电脑上看韩国电影《我的B型血男友》;而王吉丽歪在沙发上,看一个冗长的电视剧。她们那分轻松,那没心没肺的样子,如今想来仍让他郁闷。
陈保存忽然坐起身,想不吃饭就走的,听到王吉丽喊:“老陈,吃饭了!”他又觉得不好走了,那会显得自己生气了似的,没心胸。他只得整理一下表情,坐到饭桌前。
饭吃得沉闷。王吉丽几次偷瞭陈保存,他装作没感觉。他不想说什么。他怎么能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住在一起才知道,这女人问题实在不少,不好相处,他没问她是怎么离婚的,但能想得到她前夫的难做。也不知为什么,他还是不想离开她。可王吉丽呢,打一开始就摇摇摆摆,现在看,还是摇摇摆摆。都住一起这么久了,心思还浮着,还不想承认他们同居的事实,他心里觉得受了伤。
陈保存很快吃完,先放下了筷子。“我现在就走吧。”
“四平晚上才能到呢,你先去睡一觉,等会儿我好好侍候你一回,你再走。”王吉丽抛过一个眼风来。
陈保存明白“侍候”的意思,也不知道这个四平待多久,这期间能否有机会跟王吉丽亲热,他也想满足一回是一回,可这么一来他哪里还有心思。正犹豫着,王吉丽也放了筷子,将他推到卧室里了。大白天的,这还是头一回;王吉丽这么主动,也是头一回。陈保存以为她是表达歉意,心下回暖,抱紧了她。
事后,陈保存又回到心事里。王吉丽以为安抚了身边的男人,竟放下心睡着了,长发散在枕上以及男人的臂弯里。陈保存觉得自己真地该走了,他把胳膊从王吉丽的颈下慢慢抽出,极小心,却将王吉丽碰出了浅睡。
“我还是走吧,房子长时间没住了,回去打扫打扫。”他拎上王吉丽替他收拾好的提包,到洗手间去拿洗漱用具,见王吉丽也早就给收拾好了,都装在一个塑料袋里,他的心又沉下一截,唰啦一声将那包东西拎起来。王吉丽的卫生间里就没有男人的痕迹了。
王吉丽送他到门口。“明天晚上,你过来吃饭,我和四平去看你们演出。”陈保存说:“行,完后我请你们姐俩吃宵夜。”她返身回屋的时候,他看见她的长发在肩背上晃了一下。这是王吉丽全身最动人的部分,快五十岁了,头发还是黑的,长的,直的。
一路上,陈保存的眼前都是这个长发印象。城市很小,只有三条线路的小公共汽车,他一般都是步行。没一会儿,他又开始出汗了。这是一个一切都反常的时代,大自然反常,气候反常,人也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