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保存自己的住处实在简陋,四十几平米,还是租来的,一张床,一个字台,一台配置落后的组装电脑,一台破旧电视机,加上厨房里简单的炊具,就是这所房屋里最显眼的装备了,而这些装备,有些属于他,有些还是房东的。王吉丽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眉头一直扭结着,连拥抱亲吻都没有兴致了。陈保存最后只好拉下自尊心,住到她那个安乐窝里去。
屋子的灰尘寂覆着,不知哪个角落散发出淡淡的霉味儿。他偶尔回来一次,都是匆匆点足,找点东西就走了,没收拾过。这房子之所以没退掉,也是不确定跟王吉丽能否过下去,给自己留点余地。陈保存在屋子里走着,想到这点,便意识到这分明是人在老去的想法。他年轻的时候,做事哪里想什么余地,爱女人,离婚,停薪留职,做生意,哪一样都忘我地去做,到头来,手心里还是空的,心里也是空的。就连王吉丽这么个半老徐娘,他都没有把握抓住,这不,被她找个借口打发出来了吗?无数的事实都证明,余地是多么必要。可懂得运用的时候,人已不再年轻。
他打开窗子,开始清扫灰尘。尘土在窗口舞着,出去的,折返回来的,纠结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尘埃落定了。关窗的时候,他站在窗口,看了一会儿天空和小城的风景。房子在二楼,成片的高楼阻挡着他的目光,他仍能感受一些莫名的气息。上城是他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后来全家去了东镇,他在东镇成人、工作、娶妻、生子、离婚,房子和儿子都留给前妻瑞华,他一个人跑到中俄边境去做生意,挣了些钱。糊里糊涂的,人就到了不折不扣的中年,让他不得不认下这无奈的中年状态的,是身体不再配合那颗无常的心了。有一次他去水库游泳,突然呼吸急促,感觉心脏要脱落了,浑身虚弱无力,他好不容易挣扎上岸,倒在那里,以为这就是自己的终结了,幸好一个过路人看见,刚好同病相怜,给了他几颗救心丸。那以后,这种浅黄的半透明小救星,成为他口袋里必不可少的装备。那以后,他把挣来的钱,一部分给儿子投资,开了跆拳道会馆,一部分投进股市。他办了内退手续,每月拿着薄薄几张退休金,在这故乡小城租房子住下来。上城这地方,平房快没有了,房租贵得离谱,令他怀念旧时的宁静。可能为着这分怀念,他打算老死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了。
陈保存感到困倦,与王吉丽那一番缱绻,又是在中午困顿的时候,实在有些疲乏呢。他想好好睡一觉,晚上还要继续写那本书。那是一本长篇思想文论,明知道不会有出版社出这样一本书,他还是要写出来。他觉得现在的人类,物欲的神经过于发达粗壮,精神的神经被挤压得枯萎了。他要把他的一些想法记录下来,用他的呐喊震动一下人们麻木的神经。他也毫不掩饰自己这分野心,跟谁都说在写一本书。上城经济发达后,离了婚的女人一堆堆的,她们看到他拉二胡的样子,听到他的歌唱,心里碧波荡漾,知道了他还会写书,又多出一分敬意。只是,这些在欲波情海中洗劫过的女人,不那么容易动真情了,她们一定要把他放在实实在在的残酷的现实中,严格考量一番,结果就是忍痛割爱。
倒上床,肉体定下来,陈保存的臂弯里有了毛毛的感觉,好像王吉丽的头发还在摩挲着,大眼睛闪忽着。他这辈子,不知为什么,就爱长发女子,而且头发要直的,黑的。染烫过的,他不能接受。三年前,他在乐友会见过几次离婚的王吉丽,就是因为她的长发,才对她整个的人有了美好的感觉。他按照传统方法,找了个媒人去提亲。王吉丽断然回绝了,理由简单,不出意料:他有不重要的才华,而重要的房子和钱他一样没有。现在的女人,把男人当成饭票吗?王吉丽有工作,有不算少的工资,有高挑的个子,有七成的姿色,就觉得了不起吗?他虽然失望,却不会健忘,仍是惦念着她。每年的情人节和“三八“节,他都让花店送一捧玫瑰花去,标签上写着“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却不留姓名。一送五年。王吉丽一直为此困惑着。去年夏天,乐友会有场演出,主持人有事缺席,陈保存临时代替主持,还唱了两支歌。中间舞曲响起的时候,王吉丽向他走来,他们开始跳舞。他因为遭到过她的拒绝,心情紧张,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说:“你二胡拉得好,歌唱得也不错,都有人给你献花了。”他说:“那都是假花,真花才好,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嘛。”话没过脑,先出了口,他开始后悔,因为他看到王吉丽有所省悟的表情。他更加紧张。王吉丽的长发垂到腰际,他直觉得手没处放,舞步也乱了。他说,不跳了吧。回到座位上,王吉丽就跟同来的女友说着什么。下一个曲子响起,王吉丽的女友来请他跳舞。她说:“王吉丽已经知道是你送的花了,真让人感动。你是男人,应该主动些。”他说遭过拒绝,不敢。她说:“那是过去,现在想法会变的。”那以后,又经过一个幽幽暗暗反反复复的过程,他住进了王吉丽的房子里。
王吉丽不主动,不拒绝,日常生活中必要的亲昵动作和欢爱的表达,都是陈保存厚着脸皮来做。哪怕是这样,他也是愉悦的,因为愿望终归成真了呀。现在,因为四平要来,他就得躲开,让同居关系退回到普通的恋爱关系,这算什么事儿?王吉丽是怎么想的?四平走了,再让他回去?或许,这段日子,她们姐妹把他讨论分析得体无完肤,他就再也回不去了。唉,不管怎样,已经出来了,且看事态的发展吧,一切等四平走后再说。
陈保存迷迷糊糊睡着了,却是不安,不踏实,在一个个梦境中奔忙着。最后的印象是,他站在黑暗混沌的世界中,站在一片黑水中,茫然地望着,可天地挤压在一块了,没有一丝光亮,他的脚也深陷泥污里,拔不出来。一阵歌声响起,这个黑暗的世界陡然消失。他感到浑身酸软,眼睛涩涩的,懒得睁开。歌声是《月亮之上》,是他的手机彩铃。他费了点劲才坐起来,慢慢走到桌边去拿手机,脑子里还是那最后一个梦境,多年来,类似的大同小异的梦景,经常侵袭着他的睡眠,每次醒来,他心里都灰灰的,沉沉的,无望的,说不出的难受。因而,他并不急着扑向手机,而是慢腾腾地抓起来。看来电显示,是儿子陈晨。
“爸,我妈又犯病了。”
陈保存脑子里那片黑水哗地退却,退成空白。“什么,严重吗?”
“她那病,你知道,不能犯,一次比一次严重,这回瘫了。”
“啊?真是的,怎么搞的?我马上回去。”
“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
“我知道,我马上回去。”
却是先发了一会儿愣。陈保存得慢慢从这消息中缓过神,爬出来。离婚后,儿子陈晨一度恨他这个父亲,他去看陈晨,陈晨不跟他说话,也不抬头看他。后来,瑞华得了大病,他回来照顾,陈晨对他的态度才有所缓和,但直到如今,父子间终还是有些间隙,不似乐友会的老苗,儿子可以调侃地称他苗哥,这在陈保存只能是奢望。不过,瑞华每次病,陈晨都给父亲打个电话,这使陈保存又觉得一丝温暖,认为儿子毕竟还把他当回事,在向他寻求着支持,自己还能给儿子一些支撑,也很感安慰。思绪绕到瑞华的身上,他不由得叹出了声息,这女人,怎么是这个命呢。他怎么可能不去看看呢?儿子的生意不能丢下,同居的女朋友,毕竟是个没过门儿的孩子,两人都忙,谁有时间照顾病人呢?
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半个下午过去了。陈保存拿上一件茄克衫,匆匆出了门,奔汽车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