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经常在家里提及的就是他的同学A现在在武汉做某某领导,同学B在某某国企做负责人,同学C又在哪哪哪开了家公司……他每每说起这些,一脸的骄傲却也有无尽的恓惶。这些挂在父亲嘴边看上去无比熟悉的人物,却从来没有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他兢兢业业工作十年,有很多奖杯、奖牌和证书,都在家里随意摆放,但有几个红色的人民代表大会代表证,是我们不能碰的,它们放在书桌最醒目的位置。好不容易要熬到升迁,却因为超生了一个我而受阻。
母亲后来跟我说,她很多次骑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去娘家,故意往很颠簸的地方骑,她以为这样就有可能流产。但是没有。我的生命力和我日后的性格一样的倔强和顽强。母亲也尝试着把裤子上的皮带勒得紧一些,再紧一些,她以为这个方法可能流产,但是也没有。她所做的一切折腾自己身体的事情,仅仅因为凭女人的直觉:肚子里的我是一个女儿。
我和我的母亲的关系就像斗牛见到了红布。
我出生那天是1985年11月11日。湖北的隆冬。我出生的时候大雪已经下了一尺多高。那个年代,还没有手机,没有传呼,甚至农村连电话也没有。当邻居踩着积雪去学校告诉父亲,我母亲又生了的时候,他慌乱中丢下手中的课本就准备往家赶。人家又告诉他,是个千金,他大失所望,又极其淡定地折回去上完两节课。
在我上学前,因为我的超生怕影响父亲的前途,母亲三次将我送人,先是将我送给了她的闺蜜,母亲的闺蜜家有一个儿子,没有女儿,她家离我家大约两千米的距离。因为太近,我很快就找到了回家的路。
第二次是送给我的大姨妈,姨妈家的两个表姐和一个表哥都大我近十岁。在那样一个家庭里很是受宠。有一回,我在姨父的自行车后座坐着,将脚塞进了正在骑行的自行车轮里,躺在床上几天不能下地走路,打了几天点滴,脚上裹了厚厚的纱布,折腾了姨父全家一个多月,后来姨父也将我送了回来。
第三次送出去的人家,是爸爸的表哥,姑奶奶家的这个表叔没有孩子。我记忆中那个年轻的表姑嫂漂亮,喜欢笑,给我买了裙子。这次送的人家,相对来说很远。奶奶大约是牵挂我,偷偷地过来看我,我瞄到了奶奶的身影,冲上去抱着奶奶哭得死去活来。这场景我现在想起,仍觉得是太感人了,我不仅感动了自己,当时也一定感动了要抱养我的人家。
我这次重新回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暂时失去了家庭成员的地位。也许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我就是一个寄养在家里的亲戚,因为我弟弟这个时候已经到来了。当然,熟知内情的人也不会去点破我家已经超生了的现实,毕竟父亲是一个小学校长,并且在村人眼里仕途隐隐看好。
在我还不能理解义务教育是什么的时候,我便小学毕业了。从小学一年级到小学五年级,我的同学们陆陆续续地留级,又陆陆陆续续地有上一届留级下来的同学。拍毕业照的时候,和我一同上小学一年级的同学还剩一半。本来预想我会留三级的父亲,意外接受了我一级都没有留的事实。
我常听人讲起父亲小时候读书的事,在他读小学的时候想学珠算,当时家里很穷,我做木匠的舅公给他买了一个绿皮书包和一个算盘,而那时候的他,才六岁。
这一年,父亲不再任学校校长,而成为镇上主管计划生育的干部。我们家三楼有一个房间就像仓库一样,堆满了从违反计划生育家庭收缴上来的电视机和录音机,连家里小楼的外墙上都刷满了“生儿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这样的标语。
我和弟弟拆了很多电器上的吸铁石。有一天放学,弟弟的同学因为冲我弟说“你爸是个大贪官”,弟弟和他打了一架,这一架打得头破血流。傍晚,小朋友的家长来我家问罪。这个小朋友的父亲在镇纪委工作。走的时候,他告诉了父亲有封举报信是我父亲的一个好朋友写的。关于写信的这个人,我基本每周都有见到他,他经常和我父亲一起吃饭喝酒,并且通宵打麻将。
弟弟被我父亲揪过来向对方道歉。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房间飘来那英的歌声:“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
而我,痛恨我为什么是一个女儿身。我要是个男孩,我想,我该冲到写举报信那家伙家去,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