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麻村煤矿矿难瞒报调查结果大白于天下。
各地电视台轮番滚动播出着这个重大新闻,在谴责无良知的煤老板的同时,也没有忘记传达政府打击瞒报事件的决心。记者们在报纸上表达着本次矿难瞒报采访过程的艰辛和感慨。因为受害者家属与煤矿签署的保密协议中包括谁要是透露了矿难,将拿不到煤矿在五年内额外补偿的一百万现金。记者们根据举报的线索,找到受害者家属采访的时候,家属的不配合让他们感到格外震惊,家属们强忍住悲痛,但却对矿难守口如瓶。谁也不愿意因为几句真话就丢了一百万,即便说出真相,能让已经埋进土里的人起死回生吗?
当然家属们并不知道,煤老板已经被政府请到县里去喝茶了,政府已经从煤老板那里得到了更多的真相,而当初矿方承诺给他们的兑现也只是一纸空文了。
陈其一虽然亲历了调查,根据各路人马反馈回来的信息,还是让陈其一脊背发凉。麻村煤矿瓦斯爆炸发生后,矿方仅用两个小时就转移了尸体,当天夜里就和所有遇难者家属达成了赔偿协议。矿方用高于国家补偿的标准支付了每个家庭八十万赔偿金,同时让遇难者家属协同瞒报,承诺五年内分期补助每个遇难家庭一百万。第二天,八具遗体就被匆匆下葬,道士都来不及请,即便请了道士,道士也来不及在一天之内给那么多人做法事。
陈其一的内心有些被触动,从事煤炭工作二十年来,他从一个技术员慢慢地当上了科长,又慢慢当上了副局长,这是他遇到过的最为震惊的事故。煤矿的胆大妄为,家属的集体封口,让他对整个天明县的安全形势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这样一个在全国排得上号的产煤大县,在这样一个被奔驰、宝马拥堵的小县城到底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真相。陈其一不敢往下想了,他坐在整洁明亮的办公室里,等待着去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
一个星期后,天明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事故调查已经基本结束,麻村煤矿井下电器失爆,引发了瓦斯爆炸,事故发生后,麻园乡煤管所所长参与了瞒报。县政府主动发现了问题,及时向社会公开矿难,并妥善处理矿难善后事宜。除了矿方和煤管所所长被控制以外,天明县的天稳稳当当地悬挂在人们的头顶,没有什么不同。
接下来,陈其一开始了忙碌的工作,他代表煤炭局到各处去督促检查,整日忙碌在下乡的途中。
这天,陈其一代表煤炭局去麻园乡煤管所宣布代玉衡的任命。麻园乡煤管所所长被矿难牵连后,局里暂时派代玉衡去接替所长暂时主持工作。只要代玉衡在新的任命下发之前没有什么过错,麻园煤管所的所长非他莫属了。从一个科员升格到煤管所所长,不算破格提拔,但是是一个良好的开头。
当局党组会议讨论麻园煤管所代理所长人选的时候,出现了难得的民主。以往这小小的煤管所所长的职位,不知有多少人跑断了腿,托多少人情关系。但时局艰险,众目睽睽,又没有特别合适的人选,有人提出让安全科的小代去试试,没想到这个提议立刻被通过了,这让小代做梦也没想到。
陈其一在麻园煤管所宣布完代理所长任命通知后,没有什么讲话和指示精神,艰难时期,神经绷得太紧了不利于工作的开展。不过,陈其一还是拍了拍小代的肩膀说:“工作就交给你了,抓紧时间适应!”
小代不善言辞,用不太自信的话说:“谢谢陈副局长!”
陈其一在返城的路上才开始意识到,局里任命小代作煤管所的所长,不是个明智之举。但他又想,人是会变的,想当初自己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技术员,现在虽说当上了副局长,其实骨子里不就是个天天和煤炭绊跤的人吗。
这天陈其一又在到麻村混吃混喝。地点不在村委会,在麻亚实家。麻亚实叫苦连天,他对陈其一说:“大军聪明反被聪明误,当初我就不同意他私了,和他说那是人不是牲口,不能什么事都用钱打发,他就是不听。哎呀呀,你看这事情闹的。”
陈其一端起杯子来和麻亚实碰了碰,示意他喝酒。麻亚实哭丧着脸,把一整杯酒都倒进肚子里。麻亚实说:“这回什么都没有了。当初是我出面做的工作,人家相信我才同意私了,煤矿答应额外补助一百万,一年二十万,五年付清,我还摁了手印给人家担保。这回倒好,麻大军被抓起来了,人家就来找我要钱,你说,我这不是着贼日了吗?”
陈其一安慰麻亚实说:“我还不知道,在这麻村谁能把你‘玛牙石’给啃了一块不成?”陈其一又说:“瞒报那么大的事情,亏你有那么大的胆,你不知道什么叫纸包不住火,香盖不住臭?”
麻亚实说:“兄弟,你不知道啊,我这村委会的主任明说是村民选举出来的,说白了就是人家麻大军赏的。你看我住的这楼房,看我那破吉普车,不都是麻大军给的吗?在麻村不是我麻亚实说了算,麻村的天是麻大军的。我唯一能做主的,你看——”
麻亚实指着自己的老婆——村妇女主任。
麻亚实的老婆是大手大脚的农村妇女,她瞅了麻亚实一眼:“说你的事,扯我干什么,就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男人!担保的时候脑袋也不想想,指头就摁下去了,这回看你怎么把手印舔掉!”
麻亚实生气了,拍了一下桌子:“是我摁的手印怎么了,我不摁他麻大军会放过我吗?我摁那个手印是向人家保证我不揭发他,我不摁有的是人想摁,这年头,谁不想去抱他麻大军的大腿啊?”
妇女主任不和村委会主任吵,站起来屁颠屁颠往厨房去了。陈其一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说实话,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摁过这么多的手印。你们走的第二天,派出所来调查了,问完话又是摁手印,我边摁边想起那一个个年轻人,想起他们的父母和娃娃,我心里那个难过啊,兄弟,我难受啊!”
说着,麻亚实低下头嘤嘤地哭了起来,鼻涕眼泪直往下滴。麻亚实老婆姓刘,叫刘桂花,她没好气地踹了麻亚实一脚:“你个窝囊废,就知道哭,你也该去鬼洞了!”
鬼洞是麻村的一个名词,只是一个地名,并没有什么洞,先前有口小煤窑,有人从煤窑里挖出煤炭来供自家烧火用。后来,麻大军组织了一伙外省人在这里开采,突然有一天,电闪雷鸣,下了一场大暴雨,山体滑坡,把煤窑的口封住,就再也没人从里面挖出煤炭来了。后来听人说那是通往灵界的一个入口,阴间的恶鬼经常溜出来捣乱,老天爷很生气,就派神仙把通往地狱的入口给堵住了。堵住了麻大军的财路,村里人都高兴了一阵子,但后来有人夜里从那里经过,说是听见有阴间出不来的鬼在那里叫。
陈其一说:“老麻,事情都过去了就没什么好想的。乡里不是还没撤你的职嘛,麻大军出问题了,麻村又是你老麻的天下了嘛,这是该高兴的事情,来喝酒喝酒!”
麻亚实擦干了眼泪鼻涕,红着个眼睛,他对陈其一说:“兄弟,你都那么大局长了,从来没把我当农民看,就凭这一点,我佩服你!我不该啊,上次你们去麻村煤矿,那车是我儿子的,是麻大军让他去堵在路口的,没想到头一个就堵住了你!”
陈其一说:“这有什么,后来不是让开了吗?我要谢谢你!”
俩人就坐在一起抽烟,一支接一支抽。陈其一进城的时候没叫上麻亚实,一来麻亚实喝多了,二来在非常时期,陈其一心里多了层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