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1年第11期
栏目:生死瞬间
棒槌山挖出一块巨大的玉料,与欧洲商人成交,换回了一套先进的牛奶生产线,从此棒槌镇及周边老百姓喝上了新鲜的瓶装奶。棒槌山山峰连绵,主峰上竖有一块巨石,上粗下细,远远望去犹如一根斜立的棒槌,仅此而已,并无奇松异石的陪衬,因而形不成开发旅游资源的气候。自从玉料出土,传说纷纭,最后竟说出了楚人卞和怀抱的璞玉(玉料)也是出自于棒槌山。虽然说得离谱,但棒槌山出了一块巨大的玉料却是真的,棒槌镇人喝上鲜奶却是真的,于是引来了无数的淘金者,挖山不止,竟也时不时地挖出些优质玉料来。
棒槌镇在棒槌山南,依山而得名。棒槌镇本是县里第一大镇,其繁华程度可以与县城媲美,挖出玉料之后更是窗口吹喇叭——鸣声在外,很快成为了继云南瑞丽之后,玉料交易的第二商埠。
俗话说,肚里货识不破,玉料的表层往往被杂质覆盖,纵使经验老到的珠宝商也常常看走了眼神,而一块玉料的成交少则几千元,多则几千万,成功与失败;暴富与荡产;善恶与血腥,取决于切剖玉料的一瞬间。因此堂堂正正的生意人,空手套白狼的骗子,穷凶极恶的疯狂者,都在这一方润土上表演得淋漓尽致。
棒槌镇镇西有一座天平宾馆,地处青山绿水之间,环境宜人,这是棒槌镇最高档的旅店,洽谈生意的好去处,外来的珠宝客商大都落脚于此。
天平宾馆楼高四层,伐层皆高档套屋。405室的门外挂着“请勿打扰”的木牌。外屋横七竖八地坐着壮汉,七个人分为三拨,界河分明,互不干扰。珠宝商自称为随行人员,其实大都是打手保镖,在这个为钱而抗争的世界,谁能担保不风云突变,招惹出血腥?
内屋的门虚掩着,茶几上放着一块缅甸帕岗玉料,碗口大小,杂质问透露出红光,在白色绢巾的衬托下闪闪熠熠。
吴天启倚在床架上,松弛地伸展着整个身体。他长方脸,戴着一副无框水晶眼镜。他是深圳一家房产开发公司的老总,做了十几年的房产生意,凭借着聪慧的脑袋,得心应手,财大气粗,一次偶然的机会使他涉足于珠宝界。他喜爱这上种心惊肉跳的刺激,不像搞房地产,周期长得让人无法忍耐。茶几上这块玉料,前几天他就研究过了,但因为质地复杂,码不准深浅,一个电话召来了同行孙长荣。
孙长荣年过半百,与吴天启生肖相同,正好比吴天启长一轮。他长得清瘦,表情变化微弱,有着生意人的沉稳与狡诈。他原本是做珠宝生意的,资金雄厚,在深圳开了爿珠宝行,但他生性好赌,去了几回澳门,赌瘾越发不可收拾,最后赌红了眼,赌得血本无归,竟连珠宝行也典了出去。没了资本,他改当了珠宝鉴定师,然而珠宝鉴定有专门的机构和先进的仪器,上门者瘳,瘳无几,他只好“半道出家”干起了玉料原石鉴定。
孙长荣与吴天启是在玉料交易场上认识的,凭着小聪明,一连帮吴天启捞了几回大票,博得了吴天启的信任。若说他在鉴别玉料原石上有什么造诣,不如说他善于观颜察色,他常常捕捉到卖方微妙的表情变幻,从而判断玉料的实际价值。
孙长荣半个屁股落在沙发上,身体前倾,面对着茶几上的玉料。他的目光不时地从玉料上挪开,用余光窥视着坐在身旁的卖主苗成。这个人怪怪的,没有珠宝商人的文化底蕴与素质,说起话来手舞足蹈,一惊一乍,很难分辨他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
苗成是本镇人,做梦都想当款爷,初中没有念完就辍学经商,因缺乏商品知识,屡战屡败。后来空手套白狼,贩卖玉料开了和,便一心归门里,做起了玉料生意。其实,他对玉料狗屁不通,全是靠着运气加狡猾发财的。茶几上这块玉料是他捧来的,捧来捧去捧了好几次,他不是不想像其它玉料商人一样,让客户来自己的店中或家中洽谈,他没店面,连买房的钱还未凑齐。
苗成深隐在沙发中,嬉皮土似的笑着,白胖的脸上不住地冒着虚汗。这块帕岗玉料是他从一个叫阿五的缅甸人手中买来的,花了四千五百元,但他开价十二万。他看得出买方动了心。他进屋的时候就发现了吴天启随行人员的凶悍,后悔只带了一名随行人员,而且还是位切剖师。按行规生意谈妥后,先付款后切剖。倘若切破开来是一块砖石(劣质玉石)或废石,提着十二万能走出外间?说不准还会洒下点血什么的。
“我付了缅仔十一万哪,说谎死老婆伤儿子。这个年头一万也算个赚?跑腿费,塞塞牙缝。”苗成说着,架着腿轻轻地抖动起来,一是调整心态,二是表示老成。他是不怕诅咒的,前几年走下风的时候,老婆与他离了婚,根本没有儿子,惟一的一个女儿也跟着老婆远走高飞了。
吴天启向孙长荣使了个眼色,孙长荣微微地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说:“我作个和事佬,八万,多一个子儿免谈。”
吴天启进了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甩了甩手上的水滴。这是当地不成文的行规中的隐语,示意着出价顶了天,要不走人。
“八万就八万!倒他妈的血霉,不等钱用,谁愿做亏本买卖。”苗成见风使舵,装作很伤心的样子,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
吴天启淡淡一笑,掏出支票签上了大名。这个圈子里的人,真真假假,尔虞我诈,他早习以为常,只要自己认为值就掏腰包“买单”。
苗成接过支票看了看那行令人心跳的数目,按捺住心中的喜悦,推开房门,向切割师打了个响指。
切割师姓胡,大名一个“珲”字。他父亲不知怎么起的名,“珲”字原意是广种玉,但念起来与“混”同意,甚是难听。他是棒槌镇一流的切割师,没有叫他“胡混”,都尊称他“胡哥”。干切割师这个行当没有风险,是砖石不少拿一个子儿,是优质美玉,买主少不得追加一个红包。
胡珲捧起玉料仔细端详了一番,找了个切剖点开锯。这是粗心不得的,找错了点儿便切伤了玉体。
电锯声嗡嗡作响,像小蜜蜂在原野中寻觅花蕾,所有的月光都聚焦于锯头,其余的声音都不复存在了。
吴天启希望切剖出满目辉煌,唾手一本万利。孙长荣希望切剖出通红的世界,以示他的判断老到。苗成的心情最复杂了,既盼着是块美玉,让他怀揣支票堂;而皇之地走出大门,又盼着不要太辉煌,若是让买主发了大财,一块肥肉岂不从自己嘴边滑过?
表皮很快被切割下来,一裸露出星点斑烂的红宝石,色泽柔和,晶莹剔透。圈内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纯正的刚玉(红宝石的矿物名称)啊!
屋里紧张的空气略略地松弛了。
“他妈的。”苗成轻轻地骂道。他不是骂别人,也不是骂宝石,他是骂自己。切剖下来,如果整个料包都是刚玉,少不得价值几十万哪!
胡珲找了个隙,重新开据,锯刃向纵深游弋。他突然觉得手感不对,停下锯来,擦了擦手心的汗。
“开包?”胡珲犹豫地问。他已经明白包心的结果。
“当然开。”苗成答道。他不明白。
胡珲使上劲,不多会儿玉料一剖两开,像切剖开来的西瓜,切面朝上地躺在茶几上,包心里哪是什么红宝石,只有几缕粗细不等的红丝丽已,沾在外层的红宝石,满打满算也不值两万元。
屋里陡然落入了冰窖。
“走神,走神……”孙长荣不断地摇脑袋,向吴天启表示歉意。他暗暗地骂苗成,这个土佬,脸上的表情时风时雨,真他妈的不上路子。
吴天启的脸拉长了,像啃了死人骨头,张着嘴,呲着牙,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他并不为几万元打水漂而懊恼,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玉料场上走麦城是常有的事。他是窝了一股气,竟让乳臭未干的乡巴佬当猴耍了。跨国经营的缅仔都是大行家,这样的玉料出手绝对不会价高。
外屋一阵响动,镖师们纷纷站立起来,有人掏出家伙敲打得床架叮当响,以示“军威”。
苗成害怕了,可怜兮兮地望着吴天启,想提出价格砍半,要不收个一两万算了。他的手伸进了衣袋,抖抖索索掏了半天也没掏出那张支票,他又舍不得吐出已经装入衣袋的钱。
“输了,认输,但不会总是输,有时赢一次能将输十次的总和赢回来。”吴天启捉摸不定地笑了笑,转过身挽着孙长荣的胳膊往外走。他完全恢复了常态。
外屋进来一位镖师,捧走了玉石。一阵杂乱的脚步,前呼后拥在出了门。
苗成小心翼翼地探出门外看了看,走廊里确实没人,他又不放心地掀起窗帘,一行人上了停在楼外的两辆“宝马”车,八个人一个也没有落下。
“宝马”一溜烟没了踪影。
走了,真的走了,我苗成就这么得了八万?
苗成掏出支票,贴在嘴唇上闻了闻,兴奋得狂叫起来:“那英唱得太对了,认赌服输。”
这是苗成有生以来赚到的最大一笔财富。他手舞足蹈,自我陶醉地欢跳了一会儿,才发现胡珲仍然坐在屋内,两只眼睛直愣愣地望着自己。他若有所思地翻开了所有的口袋,掏出所有的钱垒在了胡珲的面前。
胡珲扫了一眼面前的钱,冷峻地笑笑。
“当然,当然,这只是小费。”苗成想起了与胡珲的约定,胡珲的操作费是按成交额提成的,桌面上这点钱远远不够。
他妈的,说豁了嘴,算作小费是不是太多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