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骏马》2015年第05期
栏目:小说视野
如果善良的意志或邪恶的意志能改变世界的话,它只能改变世界的界限,而不能改变事实:不能改变用语言表现出来的东西。
——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6.43
这几个日本人死的时候,天色蒙蒙亮,草原上大雾弥漫,四周静悄悄。
没有目击者。查干布拉克桥消失了。
我们只知道,这座木桥是在清朝光绪年间重新维修过的,几十年来,它已习惯于牛车、马队、羊群和间或出现的汽车。多少个晨昏日月滴入桥下的伊敏河,大浪淘沙间,英雄和美人的故事飘入风烟里,似芦花飞扬的季节,飘渺而朦胧了起来。
出事的那一瞬间,木桥终于明白,多少次季节轮回,它等待的,就是这一个暗夜将去的黎明。会有这一天的。多年以前,来自齐齐哈尔的木匠们把一块块结实的木板铺在桥梁上时,它就有这种预感。
遥远的天边,残留几颗星星,亮得耀眼,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什么。风很柔和,或者说几乎没有风,即将结束的黑夜似乎让全部世界都睡熟了。雾霭飘来荡去,把地平线外的山峦,坦荡如砥的草原,岸边的柳树弄得斑驳陆离,极似隔玻璃观看游动在水族馆里的鱼类。大野上飘来若有若无的马达声,断断续续,混合在大雾摇来晃去的旋律中。蓦地,差不多是一个老年人憋了半天,终于畅快地咳嗽出来,木桥感觉到岸边的沙地抖动着,作出摇篮里的孩子的模样;越是抖动,越有尘土飞扬起,与大雾飘在一道,漫向河面。木桥也卷入尘土的脚下时,一辆日本关东军军用小轿车艰难地开上木桥。
军用小轿车越开越近,甚至能够看清车中坐有几个日本人了。看来小轿车正好行至木桥中央,几十年前便注定的那个结局一下变成了现实。是一种沉闷的“咔吧”声,很短促,木桥塌了。先是半空中扬起灰蒙蒙的尘土,而后一声响亮的“扑通”,伊敏河水溅起巨大的水花。
眼前的草野无际无涯地向地平线外延伸,芳草青青,像在水里浸泡了一夜,晨曦中闪烁着亮晶晶的波纹。大雾的深处,遥远地传来几声犬吠,似乎木桥的终结惊醒了它们的沉睡。东方,已有些微红的霞光了。
这么写着,我那自初中时便不安分的大脑一下想起古罗马的哲人西塞罗,他最后因为反对当时“三头联盟”的执政官安东尼而为其部下所杀。对于死亡,他说过必须放弃这样一个老妇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只是让人们确信,当一个人的死期未到时,死亡是个悲剧,那么死期到底是什么?他觉得,大自然赋予人们生命的贷款,没有确定偿还日期,假如大自然在它愿意的时候收回贷款,人们还有什么抱怨的呢?总之我自己觉得死亡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儿。写到那几个日本人沉入河底,死了,我差一点走入自己的笔下,成为这篇小说里的某个人,想一想许多年前在军营中对比着阅读《新旧约全书》、奥古斯丁和马尔库·奥勒留的夜晚,最后决定与这篇小说保持一段距离呢!塞涅卡在给一个名叫吕西里阿的朋友的信中曾说过,生活就如同一场戏,不在于表演持续多长时间,而在于它多么出色;你停在哪一个点上无所谓,你愿意到哪里,就停留在哪里,只要确信,你使它有个完满的结束。于是我又把注意力集中到这篇小说上。可能你们不相信,小说里的人物几十年前就出发了,直到有一天,一个名叫孛·额勒斯的男人走进这个书库,在落满尘土的故纸堆里试图完善他的某篇论文时,他们一下走到我面前,脸色苍白,很疲惫地告诉我:
“是的,那几个日本人都死了”。
满洲国兴安北省警务厅警务科二股股长赞布拉受命侦破此案。
走出省警务厅那幢灰色的大楼,他仰头看天。妈的,全都淹死了,清一色的关东军第三方面军第四军参谋部的军官,怎么回事呢?他脑子里飞快地把俄国人、蒙古人、国民党、共产党和内蒙古人民革命党排列起来,又觉得一时弄不清哪一方的可能性更大。
长出一口气,他向大门口的岗楼那里走去。限期破案。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