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军独立混成七十三旅团的几辆大小军车消失在开往海拉尔卷起的尘土中。警官赞布拉捏了捏鼻子,这是他沉思什么问题时的习惯性动作,不料他一下发现洁白的手套上印出一小团污渍,本来便不甚畅快的心境愈加地坏起来。这叫什么环境,尘土飞扬的。赞布拉大步走向他的三轮摩托车。就在几分钟之前,海拉尔特务机关长中田一助阴沉着脸说:“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尽管说。”“那是当然。”赞布拉警官只能这么回答。他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笔直地站在那里的七十三旅团参谋长渡边宗佑。这位亲临出事现场的将军表情漠然,目光冷峻,看不出内心里想些什么。赞布拉警官明白,日军保卫塞班岛的马里亚纳大海战,于数天前结束,看来,战火愈来愈靠近日本本土,这一点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了。赞布拉警官希望能从这位将军的目光中发现一点什么,例如日本人保卫呼伦贝尔的决心有多大,以及是否存在愈往后愈加充满火药味的俄国人的压力。作为这片草原上第一批与日本军方合作的人,他有很多理由关心日本人在这里的前景,很可惜,那位关东军的高级军官没能满足他的愿望。
验尸完毕,打捞出的军用小轿车被装上大卡车,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列队登车的时候,渡边宗佑参谋长留下一句话:
“抓到人以后,尽快送交海拉尔宪兵队。”
“是。”望着这位关东军将军瘦小的背影,赞布拉警官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过去一直认为日本关东军将长久地驻扎在这里,年复一年地轮换驻地防区,起码会长久到他可以想象的未来年代,这种想法是不是很不成熟呢?支持他产生如此怀疑的证据,眼前就有一个。以往,发生这么大的案件,一定责成宪兵队出面侦破,协办者都是关东军情报部驻海拉尔特务机关;现在呢,竟轮到他们兴安北省警务厅大出风头,协助办案的人改为索伦旗警务科长道尔吉。
现在,他就站在赞布拉警官面前。
这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精瘦汉子,一看便知是长年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两眼炯炯有神,脸色黧黑。
赞布拉警官问:“附近住有什么人吗?”
“前面不远,河对岸,就是图布新贝子的敖特尔。”道尔吉显然很熟悉这一带。
赞布拉警官眼睛一亮,脸上流露出很诡秘的一笑,直到后来,我们才明白他笑容背后的含义。
坐在图布新贝子爷那宽敞的蒙古包里,赞布拉警官发现他的身体还是那么结实,嗓音洪亮,满面红光,不仔细看,还真不像六十岁出头的人。
提起图布新贝子爷,别说在索伦旗,就是在整个呼伦贝尔也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其祖辈曾有三人出任呼伦贝尔副都统,父亲又是新巴尔虎左翼总管,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二十三岁的图布新被任命为额鲁特旗副总管,很快便卷入了宣统三年(1912年)的呼伦贝尔事变当中。这一经历极大地改变了他的人生。
日俄战争以后,俄国人的势力退往北满、东蒙一带,其咄咄逼人的气势大不如前,这为黑龙江巡抚周树模遏止俄国人影响的打算提供了机会。与无数次重大历史事变相似,成为导火索的偶然事件是呼伦贝尔直隶厅垦务局的一项决定。深秋的一天,垦务局的首脑们一致同意,明春拟将海拉尔河沿岸的广大牧场划为开垦地段,如无意外,现在就报请黑龙江巡抚衙门。你们将发现,一些左右历史进程的泄密行为,在当年的呼伦贝尔,毫无例外地又一次发生了。消息传得相当快,转眼之间全呼伦贝尔上下都已知道了那天晚上的会议内容。由于海拉尔河沿岸是呼伦贝尔水草丰美的天然牧场,是牧民们赖以生存的一方天地,所以马上引起极大震动和强烈反对。五翼总管两次派代表与呼伦贝尔兵备道交涉,都像牧民们预料的那样,遭到了拒绝。于是,由新巴尔虎左、右翼,索伦左、右翼,额鲁特等五总管,原副都统左、右厅官吏以及牧民推举的代表参加的大会召开了,大会批准了包括撤出官吏和军队,停业移民,将关税及税捐交由地方,恢复副都统衙门等五项要求。仿佛就是为了酿成灾变,兵备道当局又一次拒绝接受这些条件。
于是,图布新贝子爷也明白了,牧民们其实已没有其它选择。
宣统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1912年1月14日)傍晚,额鲁特旗总管胜福派图布新贝子通知呼伦贝尔兵备道尹黄仕福及属下巡防营,大清帝国义军决定明日晨8时攻城。
站在兵备道衙门外的木栅边,图布新贝子留下一句话:
“商民各挂白旗,否则全行攻杀。”
翻身上马,他轻轻接过衙署卫队长交还的手枪,提醒这个来自辽河边的小伙子,“明天别上街,没有辫子,太危险了。”
待占领呼伦城之后,呼伦贝尔宣告独立,图布新贝子又随陈巴尔虎总管车和札攻克胪膑府(今满洲里)、吉拉林。进入二月份之后,他沿着莫里勒克河与边界上的巡防营溃兵作战时,胜福总管自呼伦城派人传话,让他马上返回恢复工作的副都统衙门,与朝廷派来的劝谕委员们谈判呼伦贝尔独立事宜。他把军队留驻奇雅河,星夜驰归呼伦城,会晤俄国驻库伦副领事乌萨缔,协调双方立场,在以后的谈判中,成功地让中央政府接受了呼伦贝尔五翼十七旗方面提出的条件。
正是由于这些经历和声望,满洲国建立后,图布新贝子出任索伦旗旗长,干得很顺手,心情也不坏。康德三年(1936年)三月,日本宪兵队在海拉尔等地逮捕了兴安北省省长凌升等许多人,以通苏的罪名解往新京(今长春),经军法会审判,一个月后,在新京南岭刑场枪决凌升等四人。由此,一大批官吏被免职,图布新贝子也是其中之一。这几年他很少在海拉尔露面,躲进草原深处,乐得清闲。
放下奶茶碗,赞布拉警官表示歉意,“没办法,公事公办,是省警务厅长官的意思,一下死了这么多日本人,省警务厅的压力相当大。”
道尔吉警务科长补充说:“既然您的敖特尔距出事地点不远……”
后面的话,是赞布拉警官说的,也许他真的认为,由他来说比较合适:“你可能发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吧?”
图布新贝子爷笑了,说:“自从回到草原上,已经不关心旗里的事了,整天饮酒自娱,能发现什么有利于你们破案的情况呢?”
赞布拉警官很谦虚地接过他的话题,“怎么说贝子爷也是开国元勋,为保卫、稳定呼伦贝尔盟做了大量的工作,远的不说,就是在处理凌升通苏事件时,没有贝子爷的合作,省里会那么顺利地完成搜索与逮捕任务吗?”
“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对此,道尔吉非常同意,说完他又补充道,“这几年,有关索伦旗的大政决策,哪一件不是先征得贝子爷的首肯呀。”
“看你们说的,怎么看,死了人都是大事,我能不希望早一点捉到元凶吗。”咳嗽了几声,图布新贝子讲了起来。
“出事的头一天中午,查干布拉克苏木的协和分会长赛吉拉夫,竟自己赶着马群饮水。饮水的地方嘛,就在木桥下,你想想,挺大一个协和分会会长,家里好几个马倌儿,什么时候自己放马来着。”
不知是不是为了加重语气,贝子爷以“关键的一点那天偏偏出了事”这句话结束他的陈述。
他扭过头,看道尔吉警务科长手里的笔记本,赞布拉警官忽然发现,他耳后有一道伤口,几缕白发垂下来,勉强遮掩过去。也许赞布拉警官的目光使贝子爷有所觉察,他不自然地抬起右手,抚理头发,赞布拉看到贝子爷的袖口处隐约露出另一块伤痕。赞布拉喝着奶茶,心里不禁升起越来越大的疑团,养尊处优的图布新贝子爷,怎么就受伤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