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3年第03期
栏目:中篇撷英
小顺子大汗淋漓地醒来,一骨碌翻坐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小顺子不是被眼前的形势吓着了,而是被正做着一个梦吓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两边悬崖刀砍斧削一般,谷里氲氤着蓝汪汪的雾瘴,谷底奔跑着狼虫虎豹,他就像一片落叶,不由自主向涧底坠落,坠落……小顺子经常被这样的梦吓醒,奶奶说那是他在长大。小顺子说这么长大太吓人了。
眼睫毛被眼屎黏在一起,眼前糊麻麻的一片,但那抵在脑瓜盖上的黑乌乌的枪管,小顺子还是看清楚了。枪管拔凉拔凉的,抵在额头上,那一坨就像打针时用酒精球擦过,感觉有丝丝冷气往脑壳里渗。小顺子一下子兴奋起来。这不是梦,抵着脑壳的是一把真正的枪。在梦中,不要说枪,就是大炮、飞机也没少出现过。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他迎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打过日本小鬼子,捉过国民党特务,像《小兵张嘎》里的嘎子缴获过日本鬼子的枪;像《鸡毛信》里的海娃赶着羊群送过鸡毛信;也像《闪闪红星里》里的潘冬子扛着红樱枪斗过胡汉山,还被国民党反动派捆绑着用枪抵着脊梁骨押向刑场……那都是梦,醒来就啥都没有了,真正被枪抵着头,这还是第一回,小顺子咋能不兴奋呢?
眼睫毛给眼屎黏住要分开很疼。奶奶要在,会用指头蘸着唾沫抹在眼睫毛上面,等眼屎焖软了,慢慢把眼睫毛分开。可奶奶去大姑家浪去了,小顺子本就没那耐心,何况此时那么兴奋,便直接往下捋,结果就把眼睫毛和眼屎一起捋下来,这样是很疼的。
小顺子抬头看看,用枪抵着他头的是大队民兵营副营长王祥。
王祥长着一双蛤蟆眼,本就鼓突,因为他是站在炕上,鸟瞰着小顺子,鼓突得更厉害,就像眼窝里拤了两个鸡蛋。
小顺子抚摸枪管,王祥大吼:“穿衣服跟我走!”
“干啥?”
小顺子并不害怕,只是有些惊异。他揉着眼睛,揉出咯叽咯叽的声音。虽然眼睫毛被他粗暴地撕开,但眼里还有眼屎,眼睛并不清亮。
“你狗日的快穿!”
王祥在枪杆上加了力,并把枪管拧转一圈,吼着说。
小顺子就觉得头皮生疼,咧一下嘴说:“我咋咧?”
“你给老子快穿!”
王祥又在枪管加了一点力,吼着说。
小顺子忽然双手抱住枪管,往起一抬,便把枪管抵在左眼上,往里探看,可黑乎乎的啥都没看见。
王祥用力一抽,将枪杆从小顺子的手里拔出来。因为用力过猛,跌了个兔儿蹬天,小顺子咯咯咯就笑了。
王祥恼火,爬起来抡起枪托,就在小顺子的沟蛋子上墩了一下,摆出架势还要来第二下。
衣服其实很简单,没有袖子的汗褂子,腰里穿了松紧的半截裤,小顺子站起来的过程,就已经穿戴完毕了。
小顺子来到炕边,准备下炕的时候,王祥一个砍脖子,不是敏捷地借势一跃,小顺子落地肯定是一个狗吃屎。小顺子翻了王祥一眼,咳了一下,把一口痰唾在地上。那痰褐黑,是吸多了煤油灯的烟。昨夜,他从筛子头那里借了六本连环画,每本都看了两遍。
小顺子净着脚就往外走。
一到夏天,小顺子就没鞋穿了,不是他不愿穿鞋,而是娘不给他鞋穿。娘说夏天又不冷,穿啥鞋,一夏穿掉一双鞋不白糟蹋,肉比布结实,越磨越结实,你看疔甲越磨长得越高。娘还说不穿鞋省下布给你做新衣裳。可娘从来都没给他做过新衣裳,他的衣服总是用爹、哥哥穿烂的衣裳拼凑出来的,像是娘的针线包袱,最小的一块布还没有他的巴掌大。
小顺子跨出门槛时,又被王祥一把扯了回来。
小顺子说:“又干啥?”
王祥说:“扎了!”
“板凳高的娃娃也扎?”
民兵排一排长张进喜说着,并没有行动。
王祥对张进喜的话十分不满,瞥了张进喜一眼,一把抽出挂在裤带上的指头胖的麻绳,三下五除二就将小顺子扎了起来。
小顺子对张进喜的话也十分不满,也瞥了张进喜一眼。他怎么会是板凳高呢?他已经是个半大小伙子了,站起来比王祥还要高呢。
因为批斗会已经成为一项常规化的阶级斗争形式,而对反革命分子实行无产阶级革命专政是阶级斗争的主要手段,公社武装部专门对民兵进行了扎人训练,还进行了全公社扎人大比武,现在基干民兵个个手艺熟练得很,大队民兵营长刘西来一分钟能扎三个反革命。
小顺子一点都没反抗,反而很配合,他要给像大人一样被扎起来,这让他更加兴奋。
小顺子被扎了押出大门时,家里只有荞荞一个。正是麦豆灌浆的时节,虽然队上没有放假,但每日的工分是少了一半,爹请假去了大姑家,大姑有病了,说是怕不行了;娘请假去了大姨家,姨添了个男孙坐满月;齐家成(小顺子的大哥,但他从来没叫过大哥)在天柱峰农业学大寨工地;齐家全(小顺子的二哥,但他从来没叫过二哥)在天河口水库工地;荞荞正在羊圈里扫粪,等她看到时,小顺子已经被扎了押出街门。
荞荞恍惚了一下,扔了扫帚追出门来,她被那阵势吓坏了,立时在街巷里边嚎哭边奔跑起来。荞荞追撵了几步,眼看追上了,却又停下脚步,她想着要去找爹,掉回头时却见大伯走过来。
大伯说:“哭啥,嚎啥,满庄子都是咱齐家人,我就不相信陶世宽狗日的会把小顺子横吃竖咽了,有大伯哩,你别怕!”
荞荞就站在那里抹泪,大伯又说:“回屋做针线去。”
大伯背着手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