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几百里的野菊岭努出一个嘴儿,就有了老埂坪。庄子随势附形,一边是劈山坡凿窑而成的院落,一边是栽种李桃杏枣的果园,院墙和园墙中间形成一条东西走向的狭长街巷。村子坐北朝南,街巷东向西走,初晨的阳光便是从街巷的东口铺过来,街巷里散落的碎瓷片玻璃片就像金子一样熠熠生辉。
在王祥地押解下,小顺子穿过街巷走向大队部。大队部在东头,因此,小顺子就是迎着朝阳走着,他宽宽的额头扑满阳光,仿佛贴了一层金箔,闪烁着明灿的光泽,小顺子就觉得自己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连身子也觉得轻巧了,就像瓷实的大地充满了弹性。
往日这个时辰正是上工的时辰,人们荷锹带锄或肩犁扛耱穿过街巷走向田间,今日则大不同,人都聚集在街巷里,男人已经三五成伙地扎堆了,披着衣服,趿着鞋,抱着膀子吃烟,咳痰声此起彼伏的。有些人已经像正午或黄昏吃过饭后靠着墙根蹴下去,拉开了谝传的架势,也有男人开始拧草绳、批背斗、磨镰刀……女人或倚街门而立,或靠门墩而蹴,已经做起针线活来了,纳鞋底的,捻毛线的;有的拿出马扎、草垫坐在上面,绾起裤腿搓麻绳儿……老埂坪人就是这么喜欢扎堆谝传、干活,只要不下地干活,他们可以在街巷里谝上一个整天。从这个阵势上看,肯定是出了事了,事还不小。
小顺子的手被扎得太紧,拇指胖的麻绳往肉里挤。他活动着两只手,看上去就像是挣扎。王祥在他的屁股上给了一枪托,说:“你给老子老实点。”
小顺子没理会王祥,他的心思不在王祥身上,虽然王祥是大队民兵营副营长,而他看不起王祥。因为王祥拉过裆。去年,说是老毛子在中国边境屯兵百万,毛主席号召全民备战,上级检查民兵工作三落实,每个大队检查。检查到了老埂坪,一个大头头子要展示他百步穿杨的枪法,一枪一片树叶,一枪一片树叶,还觉得不过瘾,就提出以人做靶,头上顶只碗,他百步命中。这就得选个人出来。看大头头的枪法人挤人,可这话一出,人都退潮一样往后闪去,不知谁一把就把王祥给推了出来。大头头拍着王祥的肩膀说勇气可嘉,勇气可嘉啊。王祥却掉头要走,大队支书陶世宽立刻扑上前将王祥拉至立靶的墙根。陶世宽了解王祥是个沟子,知道王祥是被人推出来的,他怕王祥吓得逃跑,丢了老埂坪大队的人。丢了老埂坪大队的人那就是丢了他大队支书的人,说不定就把祸招来了,这大头头子看上去可是有点“二”。陶世宽紧捏着王祥的胳膊俯在王祥的耳朵上说你不知道他官有多大,他十五岁参军,从抗日战争打到解放战争,又打到抗美援朝,打死的敌人比你见过的人都多,他最恨逃兵,你要逃跑,他一枪就结果了你。王祥就不敢逃了,整个人抖得像筛糠。陶世宽踢了两脚说你抖啥,一个盆大的老碗,他两只眼睛闭着都打得到,你看他打树叶,一枪一片,一枪一片。王祥说一树的树叶呀,瞎子随便一枪都能打下来一片。陶世宽顿了一下说你不要抖,你想想你逃跑他就会把你当逃兵打死,你还落个逃兵的罪名,一家人跟着倒霉,他那么大的官拾掇你一家还像蹍死几只蚂蚁。你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就是要练靶子,也会找地富反坏右,你是贫农,他敢把你打死?打起精神来,只要你不抖不跑,我给你个副营长。这样,蓝边的大老碗就顶到王祥的头上了。王祥的两腿抖得更厉害了,不过看不出来,因为正是冬天,王祥穿的是大裆棉裤。大头头一枪把老碗打碎了,走过去捏捏王祥的裤裆,又抽起鼻子闻闻,说没尿没拉,这娃胆量不错嘛,当个营长没啥问题。陶世宽立刻说报告首长,我们大队准备任命他为民兵营副营长。大头头说好,知人善用嘛,要好好培养。其实,王祥没尿裤裆当是因为他刚刚撒过尿,但他拉了裆,只不过那年是个灾荒年,家家粮食奇缺,吃的都是麸糠、高粱壳儿、夏日阴下的野菜、草根。王祥拉下的像驴粪蛋子一样,是草疙瘩,没多大味儿。大头头前呼后拥走了,王祥就扑通瘫在地上,晕死过去。醒唤他时,人都觉得有臭,解开裤子才发现他拉了裤裆。研究王祥当民兵营副营长时,有人就提出来王祥拉裆的事,陶世宽说当着大头头表了态,能不兑现?就这样,王祥当了民兵营副营长。
小顺子左顾右盼走着。他在找寻筛子头。找到筛子头,他就能知道出啥事了。筛子头是陶世宽的儿子。
正这么想着,就见筛子头迎面飞奔过来,到了跟前喘着气说: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小顺子瞥了筛子头一眼,说:
“出啥大事了?”
筛子头说:
“出反动标语了,有反革命。”
果然出大事了,小顺子很兴奋,但他表面上却很冷淡,只是“啊”了一声。
筛子头说:“正往大队部押人哩。”
小顺子说:“押了多少人?”
“已经押了十几个人了,还在往来押哩。”
因为和筛子头说话,小顺子走得就有些慢了,王祥吼了一声:“快走。”
筛子头挠着头说:“哎,不对头呀,你咋也给押了?要押学生也不能光押你娃一个?”
听得这话,小顺子彻底兴奋起来了,说:“学生里真就押了我一个?”
筛子头说:“就现在我看到的,学生里就押了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