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16年第06期
栏目:好看小说
“读这篇小说,想起汪曾祺、林斤澜老一代作家,字如珠玉,耐得住玩味。如今,能见到有此文字功力的小说,真难得啊。”编辑当初这样的送审语,到底是否准确,请君明鉴。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徐志摩《再别康桥》
曹处士是个老师,中学老师,中学英语老师,徽州府古阳中学高二年级英语老师。在此之前,他是徽州府某部门的副处长。他怎么到了古阳中学当孩子王了呢?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三年前,曹副处长在单位吃了瘪后,心情极其郁闷,连晚饭也没吃,便迫不及待地径直搭车,跨过登封桥,登上齐云山,夤夜拜访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瘦骨嶙峋、须眉尽白的白岳道长。单位里有前车之鉴,凡是下班后被“革委会”王主任找去谈话的,第二天、最晚第三天就被押解或下放到鸟不拉屎的地方了,连跟家里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而一旦去了那种地方,猴年马月才能获得解脱,只有天知道。时不我待,他得跟王主任争分夺秒。
在徽州府,曹处士是外来户,在本市没什么朋友,父母和家人远在外省。因此,每逢重大关头,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找道长开释、纾解。用现在的话讲,白岳道长是他的人生导师。而实际上,道长是他的中学同学,这人特别爱思考,读书时就被同学誉为“哲学家”。考上大学后,他没有去报名上学,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上了齐云山,出家做了道士,令知悉他的人都大跌眼镜。
虽然多次拜会道长,两人促膝而坐,品尝香茗,谈天说地,谈古论今,但像今天这样迫不及待、分秒必争还是第一次。可见,曹处士早已腹藏千言、饱胀难耐。或者他的感觉是骨鲠在喉,一吐为快。“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非曹,不知曹之憋闷!
深夜来访,道长断定是曹副处长遇到了难事。果然,曹副处长因为政治原因,不但被罢免,还要遭流放。白岳道长听他略带悲戚地叙述完自己的遭遇,从容不迫地拔下自己发髻上的木簪子,把桐油盏挑亮了一点,慢条斯理地开了腔。以下是他们的对话——
“一团棉花扔进新安江,会怎样?”道长问。
“浮在水面上。”曹先生回答,表情极其沮丧。
“一块砖头呢?”道长又问,直愣愣盯着曹先生。即使在黑夜、在昏暗的灯光下,道长的眼神依然让人感觉到逼人的光芒,这种光芒宛如暗火之炽——看不见火光,但烤得发烫。
曹先生一凛,仿佛被电击了一般。想了想,若有所悟回答:
“沉下去。”
“到底沉不沉?”道长追问,眼神更犀利。仿佛有一股强劲的推力从正面扑来,使他不由自主朝后倾了一下。
“沉。”
“到底沉不沉?”
“到底了,就不沉了。”曹先生回答,显然有点紧张,但明显是从此前的不自信中走了出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后,他抿抿嘴唇,想喝水。道长看出了他的心思,起身,从黑暗中端来一杯水,递给他。
“是啊,到底就落实了,就不沉了。假如是块古砖,日后还会有人将它打捞起来,加以利用。”
白岳道长说完,打个长长的哈欠,说:睡觉吧,我困了。你就睡在我隔壁吧,夜深了,下山不方便,也不安全。隔壁的床可以说是陈蕃之榻,房间一直紧紧关闭着,只有曹处士来了才敞开门扉。既然夜深了,下山多有危险,而道长也挽留,曹处士恭敬不如从命,就留宿在了齐云山上。这一睡下去,就沉沉坠入了梦乡。
这一夜,与他几乎同时进入梦乡的还有古阳中学英语教师陈千树。陈千树老师嗜酒如命,他和刘伶一样,“造饮辄醉”,即使是和同事喝酒,也常常不醉不罢休。这不,又喝醉了,而且烂醉如泥,睡死过去。在幽暗深邃的梦境中,陈老师回到了学校。早上刚起床,正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对着凤仙花刷牙呢,就听见学校广播站通知:古阳中学要来一个新同事,是教英语的,让大家赶紧去大会议室开欢迎会……
老师们听说要来一个新同事,纷纷猜测所从何来。此前,就听说要来一个教师,而且,这个新成员身份颇为神秘,众说纷纭。因此,在欢迎会上,一屋子教职员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女教师纷纷猜测,即将来的曹老师一定也像校长一样,成天价西装革履、领带鲜明,头发油光发亮,戴副眼镜,看上去雅致斯文。“学西洋文学的嘛,就是这个样子的啊。”生物老师说。当然,这是她根据自己所见的英文老师给出的“标准配置”外形。可她很快就发现,曹老师完全不是格式化的程序设计师的“标配作品”,他是DIY的。因此,这也是大大出乎大家意料的。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但亚洲的日本和非洲的坦桑尼亚不还有白乌鸦嘛。或许,曹老师就是那只白乌鸦呢。
数学老师则补充说:“就像陈老师英文名字叫Peter一样,曹老师肯定也有一个英文名字,John, Shawn or Richard? Who knows.”说完,她学着电影里外国人的样子,耸耸肩,双手一摊,做个鬼脸,引起一阵大笑。英语陈老师脸上明显挂着不自然的痕迹,尽管他也知道这话不含贬义、仅仅是戏谑,况且也不是针对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