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俺想了想,还是请镇上几位有头有脸的人和形意门中兄弟,在镇上酒店摆了一桌酒。俺赔着笑捧着酒来到师弟村长面前,赔个不是。洪武只是划拳喝酒,好像没看见俺一样,吆三喝四,俺就只好一杯杯地“先干为敬”,后来就醉倒在桌下。洪武他们好像也喝好了,拥着一伙酒友出了门。俺跌跌撞撞地追过来,挽着洪武手臂说:“村长大兄弟,俺没有,真没有卖枣。”洪武转过胖脸,小眼里流出一缕充满酒意的光,说了话:“没卖就好,卖了老子就抓你送到县里法办你狗日的!”说完一甩手,像扔掉一块脏抹布,扬长而去。俺恨不能喊他一声爷,只要洪武能当众说枣不是俺刘淮北卖了的,俺给洪武跪下都行。
村口没有了树,也少了一个大伙喝茶拉呱的地方,更让傻儿没有了玩耍的地儿。傻儿宝柱也够可怜的,没有玩伴,谁愿意和傻子在一起玩哩?傻儿不会说个完整话,说的话别人也听不懂,比如说“饿了要吃饭”,他就说“香,香香”,冷了,他就说“焐,焐焐”,听他的话就比听威虎山土匪黑话或波斯语还难懂。有两棵桂花树时,傻儿会爬到树上朝大路上看,哑哑大叫:“啰,啰啰!”如一只怪鸟在聒噪。
没有树爬,傻儿就会去淮河游水的。他游水没有人教,谁会去教傻子游水呢?不过,傻儿有特殊本领,游水他无师自通,下水就会了。说来奇了,他在水里不沉,仿佛是一根木头漂在浪里,还会常常在浪上睡着。按说俺不该不放心傻儿游水,但傻儿有病:只要下雨打雷天,他就会抽搐,就会有危险,谁能保证天不下雨不打雷呢?
俺的目光寻向远处,淮水之上落日熔金,一片一片金箔一层一层地跳动,夕阳正红……
这时从村头的小红瓦房传来一段沙哑的说书声:“霸王恃英勇,困垓下,怨苍穹,帐下含泪别美人,实可叹叱咤风云一代英雄……”
俺知道瘫子葛小六又在练习唱大鼓书了,他有个梦想,冬闲唱大鼓给家里挣点钱。但他唱得真是不忍心去听,杀猪的嚎叫声,也比他唱得好听。
葛小六是俺们里的大师兄,没瘫前,他的形意拳在方圆百里的淮南之地是有名头的。可惜,他折了,从工地的脚手架摔下来,被城市那条狗咬残废了。
洪武向葛小六那里走去,每天,他都会去把葛小六背进背出,他不背,俺就去背,他家里只有一个女儿叫妞,背不动她瘫了的大大。
俺得赶快回家去,告诉俺的大大,俺在水里发现了什么,这是个天大的秘密。
但俺得首先爬上岸去,上岸就得爬上这个陡坡,这个坡比村长家的院墙还光滑高大,真难爬。
俺下水往常都是从浅水区下去的,走到深水时,水就会扑向俺,把俺托起来,俺那会就会欢乐得如鸭子嘎嘎地叫。
今天下的水不是淮河,不过也是淮河的汊儿,应该也属于淮河吧,俺闹不清楚,俺不是个傻子吗,他们都认为俺是傻子,俺是傻子吗?俺不知道,问俺大大,他肯定说不是,但村里人都说俺是傻子,是就是吧,反正我每天吃六大碗饭吃六个馍,比他们都能吃。只是俺有时说不清楚话语,别人听不明俺说的一些事理罢了。俺就信一点——每个人都会傻一次,太精明有什么好哩,俺一直希望自己能永远傻下去。
俺今天下的水塘,听人说是老淮河故道上的一个水塘,叫蛤蟆塘。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俺哪里知道,俺可不去管这些事理,它爱叫啥就叫啥。
俺可不是自愿来到这里的,是被村长儿子大杰子一伙人押到这里的。
整个事情好像是这样的起的头:中午头上,俺溜出门。大大在睡觉,他每天中午吃完饭喝完酒,都要睡上一觉的,搞得和村长一样。他不睡上一觉,好像不行,不睡,他下午盘泥就会没劲头。盘泥是个体力活,为嘛盘泥呢?是为了捏泥泥狗呀,为嘛捏泥泥狗呢?是为了卖钱活人,俺大说俺家六代都是捏泥泥狗的。不说这个了,俺会越说越乱,还是从俺出门到了村口说起吧。村口那两棵大树不是让村长卖到城里去了吗?没有了树,俺就没有玩伴了。先前俺站在树上可以看到远处那条土桥,土桥连接着去县城的公路,那条路上奔跑着很多好看的汽车,当然没有南京城里的车多,车好看,那路上的汽车只有又脏又破的四轮和三轮的柴油车。可俺还是要看那条路,总想俺娘会打那条路上乘车回来,但她依旧没有音讯。他们说俺娘心硬,俺不这么看,俺娘最后和俺分手时,流着泪抱着俺唱了一夜的歌,那歌好听,后来才知道娘是唱花鼓灯的。
娘没有回来看俺,也没有按她最后走时说的话来做,那时她说:过两年挣了钱就带俺看病的。俺的病,俺看是不好治了,一到下雨打雷天就会犯,俺也不愿那样,但能由得俺吗?记得俺在南京生病时就是下雨打雷天。
俺说的话别人听不懂,俺的话鸟懂虫懂鱼懂虾懂树懂,唯独人不懂,人真是笨呀。
当然,也不能这样一概而论,好像妞儿能听得懂。有一次俺站在树上和一只南飞的乌鸦说话,妞儿就一直看着俺。俺对乌鸦说:“你到南方去看看俺娘可好?”乌鸦说:“俺不认识你娘呀。”俺说她叫枣,乌鸦说枣长的啥样?俺说俊着呢,说完就领着它回家去看俺娘的照片。妞也跟着,路上,村里人看到几只乌鸦跟着俺飞,就说:“这孩子邪气!”唯有妞儿说俺是懂鸟语的人。村里人就说妞儿八成也是要变傻子了。
俺又扯远了,还是说说俺怎么没有去淮河游水,却到这蛤蟆塘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