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一个司机一年之内当上支行副行长,这在别人听来好像是天方夜谭,可是雷鸣鹤他有他的把握。
他在股份制商业银行当过支行行长。他太清楚这些银行了。
除了工、农、中、建四大国有银行之外的所有中小商业银行,大都成立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时期,从呱呱坠地的那天起,屁股上就打了两个胎记。一般说来规模都不大,注册资本多的几十亿,少的只有十来亿。全都是国家或者地方政府绝对控股,其他参股股东也多数是国有企业。股东大会上,国家和地方政府作为大老板一言九鼎说啥是啥,小股东股微言轻啥都不说。他们说,说了也是白说。大老板则认为,你不说白不说。于是,银行经营的大政方针制定和高层人员任免,仍像几大国有银行一样,由国家和地方政府大包大揽。行长是大老板任命的,理所当然为任命者负责,惟国家和地方政府意志是从。当然,既然叫股份制,也引进了一些现代商业银行的经营管理机制。
比如说,老百姓嫌这些银行小,网点少,手里捏着几个辛苦钱,都往国有大银行跑,他们说还是“国”字号保险些,尽管排队等上老半天,他们也情愿。小银行备了咖啡、奶茶,门口放了雨伞,柜上摆了老花镜,要多热情有多热情,要多周到有多周到,可他们连正眼也不瞧。老百姓就是老百姓,你有什么办法?你去气罢!于是这些银行一齐将目光盯在了企业这块蛋糕上。但是这块蛋糕再大毕竟有限,谁的手脚麻利谁就切得多。因此,逼着银行改变用人办法和分配办法。用人上,谁有业绩谁就是能人,谁业绩差谁就是庸人,能者上,庸者下,上上下下人员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分配上,拉大档次,业绩好的年收入可达几十万,甚至一年可成百万富翁;业绩不好的,只有基本工资,甚至按当地最低水准只发生活费。观察三个月,再上不去,对不起,生活费也不给了,下岗走人。在利益驱动下,中小银行之间的竞争几近白热化。企业的相关人员也学乖了,谁的本钱下得大,就把资金划给谁。这样,企业资金从这家银行搬到那家银行,天天都在大搬家。有的银行撬不动资金就撬人,用高薪高位高聘那些撬得动资金的“能人”,哪怕他(她)根本不懂银行业务。有的分行、支行副行长、行长助理坐拢来一排排,为什么?他们名下有存款,背后有关系!仅此而已,岂有他哉。
他雷鸣鹤淌过这趟浑水,知道深浅。他初干银行时,哪有什么本钱下在别人身上?尽管工作勤奋,又有能力,但干来干去,总是干不出名堂。后来,他使了点小心眼,拉到了几笔大额存款,呼啦几下,由一般员工提到了支行副行长、行长。他觉得这碗饭越吃越不是滋味,才辞职不干下海了。
他想按照自己的经历,依样画葫芦,帮帮少良。但他知道少良也是个实在人,会不会按照他所设计的套路走,他心里没底。
少良出院当天晚上,鸣鹤在醉绿咖啡林见了他。
这是一个好去处。白云山麓,一片茂密的树林子掩映着一条古朴的木结构走廊,依山势盘桓,高低错落;廊檐下小溪流水叮咚。可惜眼下尚是初春,若到夏日,偶尔还有几声蛙鸣。林子外边是个高尔夫灯光球场,白炽光透过密密的叶隙,变成星星点点的绿色光斑,随着爽风摇曳。在这喧嚣的都市,选择这样一个幽静所在经营咖啡,不叫吧,不叫屋,也不叫廊,更不叫店,而叫林,且冠之以醉绿,可见经营者匠心独运。
二人围着一方红木小桌刚刚坐下,立即有小姐过来,点亮了桌上玻璃盏里漂浮的一小截红烛。二人要了两杯蓝山咖啡,一个果盘。
“气色还不错。”鸣鹤瞅着烛光里的少良说。
“还好。”少良笑了笑,有些腼腆。
鸣鹤端起咖啡,抿了一小口,问:“少良,你有没想过干点别的?你要知道,只有改变自己,才能改变生活。”
少良揶揄一笑:“唉,我操,除了开车,还能干啥?”
“比方说,帮你们支行拉些存款……”鸣鹤启发他。
“我操!你以为存款这样好拉?我们支行开业两年了,存款还只有一亿七,去年效益全分行倒数第一。支行长孙志天天挨分行骂,我们背地里都笑他被骂成孙子了。”
“这就对了!说明你们支行当前的突出矛盾是存款。谁能拉到存款,谁就是老大!”
鸣鹤为他进一步分析:为什么各家银行都重视存款?因为有存款才能放贷款,存款利息低,贷款利息高,银行赚的就是这个利差。存款越多,放贷款的资金越多,赚的利差自然就多。像你们支行,干两年了才一亿七,刚到盈亏点。盈亏点你懂不懂?就是说,一个支行二十多号人,人头工资、奖金、费用加上房租、水电及完税,一句话所有开支,需要多少存款贷出去赚取利差收入,收支相抵才能持平。按照国家现行利率,需要多少存款?一亿五千万!这就是盈亏点。开银行只要能抓到存款,放出去的贷款收得回,不烂账,就能赚钱。开银行的目的就是赚钱。你们二十几个人干两年,只能养活自己。行长被骂成了孙子,活该!
鸣鹤一席话,说得少良没话答。他在支行开车三年了,当然知道存款重要,但什么存贷款利差、盈亏点,还是第一次听说。
“道理是这样,可他妈怎样搞得到存款!”少良说。
“事在人为呀。广州这么大,经济实力全国城市排老三,世界五百强这里有一百多个,年产值上百亿的企业多的是。比如广州本田、南海航空、广宇电讯……你随便找哪个撬两亿过来,存在你们行,算在你名下,不就得啦?还用天天抓那个方向盘!”
“撬两个亿,怎么撬?我操,说得轻巧,像根灯草。”
“怎么撬,这就看你的本事了。他们的钱存在现在的银行,不也是人家撬过去的?”鸣鹤不厌其烦地鼓励他。并告诉他要找管钱的关键人物,财会处长、科长,总会计师等。不认识好办,先从外围找起。找准了,就全力攻关。金钱开路,你不适合,你没钱,再说如果事情败露,对人对己都不利。你就用情,以情动人,嘴甜腿勤,软磨硬泡,皇天不负有心人,下了狠心就成功……
少良有些心动。他认识一些大企业的司机朋友。前些日子,还跟广宇电讯老总的司机一起喝过啤酒,搓过麻将。想到这,他抬起眼睛望着鸣鹤,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说:“好吧,我试试。”
鸣鹤如释重负般笑了。他知道要说服少良去拉存款,比自己代他出马攻下一个客户还难。想起昨晚与一骐打赌,如今初战告捷,很是开心。但愿少良能旗开得胜。
可是少良出师不利。
第二天,他到广宇电讯找到给老总开车的方司机。这哥们挺爽快,立马带他去见李总会计师,并引荐说:“这位苏先生有事想找李总您。”说完便退了出去。方司机到底是给老总开车的,很懂得自己的身份和说话的分寸,即使这样也算尽了朋友的份了。剩下的事,就看你自己的作为。
少良这天特意穿了套西装,还打了根领带,蛮精神。他趋步上前,双手奉上他们银行的宣传册:“李总好!花城商业银行小苏,苏少良。”少良没有名片,给行长当司机不需要名片,临出发时找客户经理部要了这本宣传册,用以证明自己是银行员工身份。
李总会朝少良点了点头,示意请坐,瞟了一眼桌上的宣传册,问:“有啥事?”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
“是这样,李总,我想能不能请贵公司到我们行开个户……”少良搓着手,满脸堆笑,按照准备好的台词打算说下去。
“不行!”李总会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们已经在几个银行开户了,目前还没有调整的计划。很抱歉,很对不起!”说着,目光移向了面前的文件,并拿起了笔,用意很明显:我正忙着呢。
隔了一天,少良买了一大袋布林、芒果,按照方司机提供的地址,在下班前上了李总会的家。李总会的老母亲操着满口鲁南农村方言,加上忙着照顾坐在沙发上的一个患有腿疾的小男孩,没聊上几句话,李总会就回来了。他一见少良就说:“不是说了嘛,目前没有调整银行的计划,以后再说吧!”完全是送客的口吻。
广宇电讯肯定没戏了。前天,少良又通过另一个司机朋友,找了他在南海航空公司供职的亲戚,由这位亲戚引见,拜会了财会处的杜处长。杜处长是个女的,大约四十出头,保养得很好,穿戴也很考究,看上去顶多三十五六。
“你们银行不光要存款吧,贷款做不做?”她审视着面前的报表,漫不经心地问。
“做呀,怎么不做!”少良回答。
“最大一笔能贷多少?”她继续问。
这可是个难题,少良想,不过,支行贷不了找分行,分行贷不了找总行。于是他说:“贵公司需要多少,就能贷多少。”
“假如五十亿呢?”她仍然看着报表,没有抬头。
“没问题!”少良手一挥,口气很牛,心里却有点发虚。
“不会吧?中央银行规定,商业银行单笔最大贷款不能超过自有资本金的百分之十。你们行注册资本有五百亿?”杜处长抬起漂亮的大眼睛,盯着少良。
少良张了张口,答不上来。他脸红了。
“小伙子在行里是做什么的?”杜处长笑了笑,缓和了语气。
“我给行长开车。”不得不露底了,他满脸不好意思。
“你们行司机也拉存款呀?”杜处长说完,格格地笑,笑得蛮好听。听那口气和笑声,不像嘲笑。
他对杜处长的印象比李总会好——她不盛气凌人,不装腔作势,知道了他是司机也没有看不起,而且,而且说话和笑声还那么好听。
反正她知道了我是司机,反正她认为我们行司机也要拉存款,他想。于是今天一下班,他又买了一提兜水果,按照打听到的住址,上了杜处长的家。
杜处长住的是高层复式房,家里只有一个女孩保姆,还有一只名贵品种芝娃娃小狗。杜处长管它叫淘淘,可能是有些淘气吧。少良从进屋子起,就见她二人围着淘淘转。先给淘淘洗澡,又用电吹风给淘淘烘毛,然后端出一碟牛奶陪淘淘用餐。淘淘也着实可爱,边用餐还边用小爪时不时挠挠主人的脸,吃完奶用两只小爪捧着主人给它揩嘴巴的毛巾不放。主人刚落座,它一跃坐到主人的大腿上,伸出红红的舌头,一对又黑又圆又大的眼睛瞧瞧这个,瞧瞧那个。谁对它点点头,它就摇摇尾。
少良在杜处长家里叫她杜姐,觉得这样亲近些。杜处长也叫他小苏,但因忙着淘淘的事,隔三岔五问一句吃饭了吗、开车来的呀之类敷衍的话。少良也表示理解。最后她说,关于存款的事,最近添购了几架飞机,没有闲置资金。再说,你们行太小,我们需要钱时,你们又救不了急。
从杜处长家出来,少良径直来找鸣鹤,向他一五一十反馈了几天来的这些情况,一脸无奈。
鸣鹤拍拍他的肩,宽慰他:“别急,办法总会有的。”他闭上眼睛,掏出烟斗吸着,运神半天,忽然睁开眼问少良:“喂,你把杜处长的小狗偷出来,怎么样?”
少良莫名其妙:“神经!偷她的狗干嘛?”
鸣鹤诡秘一笑:“可爱的小狗谁不爱?叫你偷你就偷嘛。”
少良坚决不干,说:“我操,偷人家东西算个啥?”
鸣鹤笑着解释:“玩几天就送回去,又不要她的。”
不管鸣鹤怎样动员,少良就是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