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鹤回到家，赵一骐还在他的书房不蔓斋等他。
“去看少良了？”一骐问。
“是啊。我都知道你已经去了。”鸣鹤说。
二人谈了一会少良，各自感慨一番。
晴芳端着一个茶盘进来，蝴蝶狗白娘子跟在后面一颠一颠。她在茶几上放下一只茶壶，两个杯子，一声不响，轻盈地走了出去。白娘子晃着小尾巴，亦步亦趋。房门被带关了，但虚掩着。不蔓斋顿时弥漫着茶的清香。这一切好像程式化了，没有客套，没有敷衍，自然而温馨。
“最近有无新的发现？”一骐倒上茶，呷了一口，啪的一声甩开手上的纸扇，在胸前摇了几摇，率先切入正题。
二人从前年始，商量好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经典名篇重新研读一次，规定同一时间选择同一角度看同一本书，定时交换读书心得。
他们得意地自我总结，此种读书方法的妙处在于，两双眼睛看，两个脑袋想，两个嘴巴辩，最能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克服盲从，减少形而上，特别适合做学术研究，简直可以申请读书专利。去年二人重读《红楼梦》，研究其中人名，合著专论发表，颇受红学新派追捧，亦得红学大家赏识，溢美之词屡见报章。今年初，二人受洋人近年研读《孙子兵法》热之鼓舞，决定从研究韬略角度，再读《三国演义》。方才一骐所问，即此话题。
鸣鹤掏出他的烟斗，捏在手里把玩，慢悠悠地说道：“我还只看到前五十回。但看来看去，仿佛只看到两个字‘奇正’。”
“噢？高论，说下去！”一骐似乎意见相左，嗖的一声将扇子一收，倾过来半个身子，盯着他。
鸣鹤依然不急不忙，将空烟斗横叼在嘴里，长吸一口，然后缓缓呼出，俨然地过着干瘾。他以前抽烟蛮狠，有次查体，医生说他肺部纹理增粗，晴芳死活不准他再抽了。他像丢了魂一样难受。前年去汕头南澳岛旅游，买了这只海柳烟斗，据说还是稀贵的赤柳，花了三千多块，每天像宝贝一样将它随身带着，时不时摸出来衔在嘴里吸溜吸溜叭几口。一骐笑他这是“自慰”，他也不在乎，叼着烟斗，摇头晃脑，仿佛世界尽在他掌握之中。
他继续言道：“从前五十回看，不少具有重大意义的历史转折，无一不是运用古兵法中奇正韬略的杰作。曹操镇压黄巾军，孙策发兵攻会稽，袁绍曹操官渡之战，孙刘联手抗曹的赤壁之战，均善用奇正，从而以小击大，以寡敌众，以弱胜强，扭转局势，走出困境，赢得胜利。特别是有名的官渡之战，袁曹两军实力悬殊，但曹军利用时机，变换奇正，先在正面战场坚壁固守，扼敌咽喉；后以奇兵夜袭乌巢，火烧袁军屯粮；再趁袁军粮草被焚、军心动摇之际，正面战场全线出击，歼灭袁军主力；最后逼得袁绍落荒而逃，余部七万多人投降。曹操先正后奇，以奇击虚，奇正相生，出奇制胜，使官渡之战成为中外战争史上以弱胜强的光辉战例。难怪孙子言道：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
“仁兄高论不敢苟同！”一骐争论问题，喜欢咄咄逼人。他将手中折扇往手心里啪地一敲，却又担心是否敲得太重了，赶紧抖开扇子，查看其中一根扇骨。这是他去年出差在南京地摊上寻到的一件宝贝，紫檀扇柄，象牙扇骨，漆绸扇面，小草书“上善若水”四字，题款为“如皋冒辟疆”。按说这应该是明末清初著名才子之遗物，三百多年了，除了中间一根扇骨有点断痕外，其余均完好无损。摊主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这刚从墓葬出土。于是双方讨价还价一番后终以六百元成交。他回到广州立即带给鸣鹤见识见识，鸣鹤扫了一眼，却阴不阴阳不阳地笑着说道，唔，好东西好东西，千万莫把它当赝品！而一骐呢，你说它是赝品么，我偏要把它当宝贝，他还真的一年四季扇不离手。
见刚才这一敲并无大碍，他放了心，接着高声言道：“在下以为，三国时期对兵法韬略演绎得淋漓尽致的应该是：虚实。请看，汉末黄巾起义初期之所以发展迅猛，关键在于起义领袖选准时机，乘虚而起。东汉王朝的腐败，上层官僚的内部争斗，宦官势力的恶性膨胀，人民反抗情绪的与日俱增等，都构成对王权的削弱。起义者经过长期酝酿，严密组织，选准突破口，终于掀动大潮。再看，诸葛亮在隆中对策中指明的争夺荆州、益州，鲁肃、周瑜建议划长江而据经营江东，都是运用虚实韬略，乘曹操在中原扫荡群雄，无力他顾的情势之下，跳出中原激战的漩涡，经营西南，虚处立足，蓄势待发，以实现争雄图霸大计。其中所贯彻的避实击虚、先虚后实的韬略指导原则，是十分清楚的。至于虚实运用于具体战例，在《三国演义》中俯拾皆是，姑且不谈，但看孙子用兵之三十六计，何计不是虚实并用？瞒天过海，瞒天为虚，过海为实；围魏救赵，围魏为虚，救赵为实；笑里藏刀，笑为虚，刀为实；金蝉脱壳，壳为虚，蝉为实；欲擒故纵，纵为虚，擒为实……正如孙子所说：兵之所加，如以碫击卵者，虚实是也！”
鸣鹤微微一笑，又猛抽了一口，嘬起嘴巴将“烟”慢慢噗出，噗完了，斜睨着一骐，说：“虚实韬略充其量为术，战术；而奇正韬略堪称为策，治国之策！”
“此言更是荒谬！”一骐被他激得站了起来，涨红的脖子根上鼓出了青筋，舞之蹈之，俯之仰之，手中纸扇上下翻飞，嗓门也更大了：“诸葛亮隆中对策，刘备周旋于曹操，杜畿治乱于河东，司马懿争斗于曹爽，采用的都是深藏若虚，虚与委蛇之韬略，难道都只是争斗之术，算不得政治方略？”
鸣鹤笑了笑，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道：“此言并非我言，此谬亦非我谬。老子在《道德经》第五十七章就有对于奇正思想的阐述，他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所谓正，即指社会所公认之正道，包括……”
“行啦行啦。”晴芳推门进来，提着暖瓶给茶壶续水。她总是在争论高潮时出现，每次都很应点，“人家纸上谈兵，你俩也是嘴巴打仗。我看，何不搞点理论联系实际，运用你们的什么韬呀略的，帮帮少良！”
晴芳一句话，有如石破天惊。
二人霎时偃旗息鼓，转而沉思，继而兴奋。
一骐大腿一拍，高声说：“到底嫂子高屋建瓴！鸣鹤，咱们赌一赌韬略怎么样？”
“好啊，赌什么？”鸣鹤问。
“我俩各帮少良做件事，讲好条件，看谁先成。”一骐说。
“我看少良最需要帮的是两件事：一是找个老婆，二是改变一下工作。”
“行，就这两件，由你先挑！”
鸣鹤笑着说：“你们做编辑的阅尽人间春色，找女人轻车熟路，我看……”
“瞎扯！”一骐也笑了，“不过行，找老婆我包了，换工作你老兄负责。但是总得有个标准吧？这年头找个饭碗还不容易！”
“那当然。”鸣鹤在桌边磕了磕烟斗，好像是要磕掉刚才抽剩的烟灰，想了想说：“我叫他只换岗位不换单位，今年内当上个支行部门经理甚至副行长什么的，可以了吧？那你呢，总不能找个山旮旯的傻大姐来凑数吧？”
“着！如果你真能叫他当上支行副行长，那么，我给他找个绝色女子！时限呢？”一骐脸红光。
鸣鹤沉吟了一会，说：“现在是二月初，以元旦为限，怎么样？”
“可以！”一骐毫不犹豫。继而他又枯起眉毛在想：“不过，我们赌什么好？”
“读书人当然不能赌钱，有辱斯文。我想好了，你我都差一套二十五史，天河购书中心精装本连书带柜只有七万多。明年元旦那天，由输者购书挂上红绸，亲自护车，往胜者家里送。如何？”
“妙！”一骐将扇子在掌心一敲，忽地跳起，好像二十五史已经属于他了。他将左手扬起，鸣鹤会意，也笑着举起右手迎了上去。啪！二人空中击掌。
接下来，他俩还商定了一些细节。比如为了使少良积极配合，以免横生枝节，打赌的事暂时向他保密。此事既是善举，又是雅举，全过程做到三不违：不违法，不违禁，不违背良心……如此这般，二人嘻嘻哈哈，深夜方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