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乾的母亲刘林芝一脸砸场子的表情,碰上了纷纷起身的亲家,她的一条胳膊被热情的小燕儿大哥挽住,另一条被二哥挽住,“亲家母,你病好了,真没想到,哎呀……”刘林芝被一口气堵住,话都说不出来,亲家翁已经迎上来。“树玉大哥,你病好了,正好赶上喜事……”她的老伴儿从后面上来,被亲家翁捉住了双手。
张树玉的笑声发干,但笑得很勤。他的酒量有限,但也很快下肚了几杯。亲家再三说,真是好事,他们老两口竟然能赶过来,到底是爱子结婚,一下子病就好了。刘林芝始终一句不说,令所有人发怵,渐渐也便没有人间她什么了。酒又重新摆起,炮仗又放了几遍,说是果然作用好,越放越吉祥。刘林芝的脸色越发难看,除她之外,每一个人都在竭力笑着,仿佛一些牛头马面,做出许多怪样,发出许多声响。尤其刺耳的是她身边的老头子,来鲁西之前,她已经再三责骂过他:为什么不看住儿子,那么大年纪怎么什么事也不顶,谁也不听他的。此时他笑得多好,不管是什么人,都对人乱笑一通,握手鞠躬,点头哈腰,还跟那边的老头儿握着手,仿佛多年兄弟般亲热。仿佛他真的是来参加婚礼的,真的是从病床上爬起来,回光返照般出现在婚礼现场的。刘林芝眼中像是能喷出火来,被秀明一把握住了胳膊。
“妈,你身体不好,我扶你歇歇去。”
一个眼色被从张巽那里传递出来,在张震、张乾、秀明那里传了一圈,张坤和那女子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了,刘林芝看着他们自认为狡黠的演出,什么都躲不过她的眼睛,而他们却还在那里假装着。刘林芝用力拨开秀明的手,却被更加有力地攥住了。“妈,别闹了。”这句话是秀明附在她耳边说的,听起来格外滑稽。刘林芝听到新房中有短暂的寂静,接着被刻意的笑声打破。她自己的老头子在大声说话。似乎是在赞扬着新媳妇。那几个看上去就不是好东西的哥哥也在争先恐后地说,酒已经摆满,一杯一杯灌倒人们的喉中。此刻是任何声音都无法压住的喧哗。
“哈哈哈哈哈哈。”刘林芝笑了。她大笑着,被人架出门去。“哈哈哈哈哈哈。”一双手不够,又被加上另一双手。“哈哈哈哈哈哈。”她已经被架到一辆车面前,车门打开了,有许多人想让她上车去。“哈哈哈哈哈哈。”她的脚离开了地面,她想知道是谁这样用力地推她。是谁这样齐心协力,专心一意地让她离开。“哈哈哈哈哈哈。”
“咱妈的病又犯了。”这样的消息要绕过亲家,在七个兄弟姊妹当中悄悄传开。“秀明大嫂子陪着她在宾馆里。”听到这消息的人总要慎重地点下头,脸上露出悲苦的神色,低声加一句:“千万不能让亲家知道。”
张树玉像亲家一样,被阻隔在这样的消息外。他再三声明,自己量浅,不能再喝了。张震又在一旁帮腔,说他的病还没好,不能喝。于是实在没怎么喝,但量也实在浅,不过一两杯,脸就红得发烧。“我就说,”亲家翁酒已经多,笑眉笑眼,“你身体底子还是有的,说爬起来就能爬起来,谁要是说你生病,我准不信!”张树玉笑道:“感谢你们培养了小燕儿……”他所赞扬的人出现了,周身穿着红,向他敬酒,喊他爸爸。“最小的儿子也结婚了。”张树玉有点错乱,一时不知道今夕何夕,这穿红的年轻美人同自己什么关系。他依稀认得她,见过她一两次,是儿子领来给他相看的,他相看过,觉得一切都满意,至今并不知道刘林芝为何不认可。四个兄弟媳妇,之前两个儿媳妇,堂兄弟堂侄再加上远房的许多个媳妇,似乎都曾这样披着红,堆着笑,站在他面前过,而他一律都说好。他这一生的婚礼参加得也不知道有多少了,见过的新媳妇不知道多少,丑的有,俊的也有。张树玉定一定神,往口袋里掏去,掏了半天,不知道该往外拿什么。一个红包被从后面偷偷地塞进来,塞进他衣袋中的手心,张树玉恍然大悟,抓过那红包,掏出来,递到小燕儿手里,“妮儿,谢谢你一番孝心,从今天起,你和张坤就是一家人了,我祝你们和和美美,白头到老。”当了一辈子小官儿,说这番话难不到他。接着把酒一口干了。辣,有些苦。
晚上照例又是大酒,人已经不够全,从外地赶赴过来的,有几个已经坐上了火车。张树玉渐渐知道,新婚夫妇的蜜月旅行车票是三天后的,而亲家翁明天早上便要回商南。酒宴开席前,他们推来让去,在谁坐主位这个问题上争执很久。但最终也还是坐定了。人走了许多,可还是满满一桌子。张树玉的对面是新婚夫妇,张坤结婚已经算晚,看看就要三十岁了,比他大三岁的六姐张兑离婚已经好几年,两个孩子最小的也有七岁,大的已经十岁。张树玉最大的孙女张小倩十八岁,马上要考大学了。这个世界发生了太多变化,他渐渐被某种力量排除出各种正在发生的事件,不再参与历史进程,而变作了旁观……张坤的脸逐渐被酒上了颜色,有时候会抬起眼偷瞄他一眼。张树玉突然想起,自从来到鲁西,他还没和张坤说上话。
秀明感到有些害怕,因为屋子里只有她和刘林芝。所有人都去参加婚礼了,当婚礼结束后,他们也还继续凑在一起,他们是为同一桩喜事而来的。秀明要想出话来同她的婆婆说,开导她的婆婆,最好让她想开。她的婆婆从来不是一个开明人士,所有人都怕她,就把她推给了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