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文学》2016年第10期
栏目:中篇小说
枪声是在后半夜响起来的。
乡村的夜晚,像蒙上了一块巨大的幕布,寂静得让人窒息,骤然响起的枪声则像一枚锋利的刀子,把厚实严密的幕布划开了一个大口子,使这个叫作万家畈的镇子像沸水一样翻腾开来。
徐生芳不是被枪声惊醒的。一连好几天了,他的睡眠都不好。不仅是睡眠不好,他的心神也不安定,白天、夜里都恍恍惚惚的。有时打开了一本书,看了几行,很长时间里,眼睛还在那几行,思想却不知道跑到哪去了,仿佛在对某个声音、某个事件隐隐担心,又暗暗期待。
这是民国十八年,按照现在的公元纪年,就是1929年。冬天了,冷空气从遥远的北方吹来,使这里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人在屋外冻得手都伸不出来。与这天气相反,这偏僻的大别山区却越来越热闹了,四乡八里的,到处闹起了暴动。
首先是立夏节那天晚上,共产党领导的民团和农民起义,在商南的丁家埠、李家集、南溪、吴家店、包畈、斑竹园等十几个地方暴发。再之后,霍山的诸佛庵、六安的武陟山、独山、麻埠、金家寨、七邻湾、古碑冲、西镇等地发生农民暴动,像席卷的潮水一样,一浪高过一浪。农民协会组织部分农民,攻打当地的武装,逮捕恶霸地主;紧接着成立农民委员会,建立农民赤卫军,组建了中国工农红军;打土豪,分田地,把财物分给贫苦的农民。田是农民的命根子,分到了田地就等于他们的命有了最大的保障。得到了巨大好处的人们,当然兴高采烈地跟着一起革命了。
终于轮到这个小镇了。生芳在心里叹出一口气,仿佛悬在心上的东西在最后时刻放了下来。万家畈地方不是很大,因为地处大别山区,交通十分不便,田少山多,富裕的人家不多。镇上有几家财主,家业都没上规模,好一点的家里雇了十几个长工、帮工,也有把田地出租给佃农做的。这里最大的财主应该算是万瑞福家,他家有几百亩田地,开了一个作坊,雇上二十多个长工,有十来个家丁。他家大部分的田地是佃客做的。万家与徐家关系很好,他们家自己用布都会拿到生芳家来织染。万家少爷继鸿与生芳在武汉上的是同一个学校,两个人是同乡同学,当然交往甚多,友情也多人几分。万继鸿在学校是个很激进的人,学生们组织的所有活动,他基本上都参加,与校方谈改革,到政府去抗议,与军阀对话,等等,每次他都冲在最前面,谈判时也头脑清晰,说得头头是道的。让人感到难以理解的是,万继鸿从学校出来后,竟然去了县政府做事情,而且很受县长赏识,为县座的左膀右臂,一时间成了大红大紫人物。生芳回乡后,两个人见过面,谈了很多话题,说到了现在的时局不安定,说到了家乡穷困和人们的不觉悟,说到了社会的不公平不公正。继鸿还很愤愤地表达对他所服务的政府不满,踌躇满志地说,他要协助县长,决心把这个县治理好,让人人都能安居乐业、发挥才干。
这枪声似乎在与万继鸿作对,阻挠了他宏伟理想的实现。生芳暗自为这个同学惋惜。乡下的夜,只要有一点点响动,都会像惊雷一样震动整条大街,更不要说这样震耳欲聋的枪响了。生芳不用猜测就可以断定,这是农民暴动打响了。他立即爬了起来,也不点亮灯,而是摸索着,轻轻打开自己的门。他看院门关得好好的,各个房间都黑着:结彩应该没有偷偷溜出去。生芳也感到纳闷,革命都革到家门口了,她这个小革命分子,怎么能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呢?
结彩是生芳的未婚妻,是生芳舅舅的女儿。还在舅妈怀着她的时候,舅舅和父亲就商量,如果是女孩,就将她许配给生芳。这里是山区,舅舅家做山货生意,家境本来十分殷实。结彩刚刚出世十几天,舅舅随船运送货物,在江上遇到了暴风雨,船毁人亡。舅妈接到噩耗,一蹶不振,郁郁寡欢,几个月之后也追着舅舅去了。舅妈临走前,把年幼的结彩托付给生芳母亲,说反正她是你徐家的人,早一点过去更亲一点,也是天意。结彩早早来到生芳家里,名义上她是徐家的童养媳。结彩母亲临走时还说了一句:“这孩子是你家的媳妇,也是你的亲侄女。”生芳父母当然听出了话外音,这当妈的还是放心不下,当即就表了态:“她就是我的亲生女儿。”生芳的父母本来就比较忠厚,思想也比较开明。尤其是生芳的母亲,她是结彩的姑妈,把对弟弟的感情都转嫁到她身上,又怜惜又疼爱,不仅视为己出,甚至比对生芳的两个姐姐还要宠爱。生芳的姐姐能做事时,就跟着大人一起或下地干活,或到织染间帮忙,用乡里人的话说,是斗大的字识不到一箩筐,个个都是乡下粗俗丫头的样子;结彩到了可以识字读书之时,生芳妈妈竟然把她送到私塾先生那里,让她跟着一帮愣头小子一起学“之乎者也”,再加上整洁的衣服,自信的谈吐,怎么看都是一个新派的女生。“到底都是姓一个方字!”私下里,姐姐们也是愤愤的,但惧于母亲的威严,只是隐藏在心里,从来不敢表露到脸上。生芳上的是洋学堂,后来又去了武汉,接受正规的西式教育。家里就他一个男孩,家业还是要他来管的,从学校一毕业,他就回到镇上,帮助父母照管织坊和田地,早早地承担起顶梁柱的责任。
没有容生芳多想,西南方向的枪声越来越密集,再然后是人的嘶喊和哭闹声夹杂其中。生芳悄悄走到院子的大门口,听到吵闹声越来越大。突然,他看到不远处有一道火光冲向天空,把院子照得亮如白昼。紧接着,徐家东边、北边都有枪声响起,都有“冲啊”“杀啊”的叫喊声。
光亮落下,院墙把暗色的天空圈得小小的,深深的,他一目了然,又感到其深不可测。院子里的几棵桂树,挺立着两米多高的身子,蓬松着树冠,枝杈若即若离,对前后做出微微的遮挡,使他的视线更加狭窄。他站了一会,又走了几步,感觉到寒气渐渐逼上了身,就回到自己屋子里。他点亮灯,在记事本上写下日期,记上天气,写出三个字:枪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