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不断有锣鼓和鞭炮声传来。生芳环顾了一下自家的院子,陈旧的院墙围绕着几间房子,房顶和墙壁都灰头灰脸的,似乎在这一冷再冷的天气畏畏缩缩的,父亲像往常一样早早出门做事,家里其他人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结彩呢?生芳用目光重点搜寻,她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变化,轻快地走来走去,帮着母亲忙着。生芳怎么看,也看不出昨夜那么惊天动地的声响,在这个家里印下痕迹。
这当然只是表面。父亲回来了,大家一起吃早饭。早饭一结束,结彩再也不能安然待在家里,兴冲冲地就要往外跑。生芳已经吃好,正抱着一本书似看非看地坐在门前,稀淡的阳光斜着照进来,落在他的身上,使他看上去像一张发黄的照片,没有一点生气。生芳虽然坐在阳光里,但也感觉不到一点暖意,他把两只腿紧紧并拢,似乎想努力把身上的热乎气给敛住。向生芳“哎”了一声后,结彩一点没有打顿,哼唱着歌曲《八月桂花遍地开》,燕子一样从生芳身边飞了出去。生芳仿佛从梦中惊醒,抬起头看到飞跑的影子,掂着书站起来,冲出门,向前快速地跟跑过去,边跑边对着结彩的后背喊道,“你又要干什么去?”结彩没有回头,大声应答了一句:“肖大姐让我过去教大家唱歌。”生芳继续跟着跑,很严肃地说:“你去唱唱歌就行了,要有批人、打人的,你给我站远一点!”“我有我的自由,不要你管。”结彩仍然向前飞跑,也没有忘记开他玩笑,“你看好你的圣贤书就行了,注意别把大眼珠子看掉下来啊。”生芳又追了几步,远远地叮嘱:“晚上早点回家!”见追不上了,生芳的兴致也没有了。他见过结彩说的肖大姐,一个很年轻的女子,短发,见到谁都乐呵呵的,很精神的样子,非常喜庆。
这个结彩,放了脚以后,跑起路来果然快了很多。
结彩跟农民协会的人来往密切,听他们说革命道理,跟他们学会唱革命歌曲,帮他们做一些事情。她听从了一个女红军的话,把名字由原来的“云彩”改成了现在的“结彩”。她把头发绞了,把脚放了,很形式地革命了自己。生芳也知道,农民协会其实就是共产党,他和协会的领导周行远见过,从言谈举止可以判断出,周行远肯定是一个共产党员。结彩没有跟他说起周行远是共产党员的事情,也许是她还不完全清楚,也许她觉得还没有到要告诉他的时候。
看不到结彩的影子了,生芳的情绪突然就低落了。他没有转身,而是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到了门口,站在门边,看门两边各有几棵高高的桂树,正落寞地立着。也不是,院内还有几棵,它们隔墙相望,到了开花季节,应该气息相通,甚至谈上一场恋爱,倒也不失一件美好的事情。
在这个地方,家家都喜欢在院子里、大门前栽桂树。每到秋天,庄稼可以收割了,桂花也开了,房前屋后院里院外都是清香,让人闻见了不由得精神一振。桂花还可以撸下来,制作桂花糕点,配制桂花酒,蜜蜂可以酿制桂花蜜。更有爱美的女孩子,把摘下的桂花放在白纸上晾干,再拢到一起,缝制成桂花香包,挂在脖子上,放在枕头边,做着香香的梦。
徐家的大门躲在桂花树的后面,门框已经陈旧。大门两边漆写的对联“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仍然是醇厚的紫红,遒劲有力,仿佛正在忠于职守,忠心耿耿地把着家门。一阵风过来,树叶瑟瑟地响,有点凉,生芳缩了缩身子,转身往回走。
世道变了。生芳在心里轻轻一叹。每一个夜晚都会孕育出许多秘密,很多历史就是在这样的秘密得到了改变。虽然结彩没有说,但他心里十分清楚,仅仅昨晚这一个夜里,镇子里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世界行进的方向也许已经发生根本的转变。
早上,父亲在街听说,昨天夜里,几十个人带着枪冲进万瑞福家里,和家丁打了起来,最后把家丁的枪都缴了。分他家的粮食时,万瑞福挡在粮仓前面不让人上去。几个青年人把他拽到一边,拳打脚踢,当场就把他打死了。打死万瑞福后,他家的粮食全部被分了,家里的农具也被拿走了,大家还找出了地契,也一把火烧了。之后,农民们又去了镇上的其他几家,稍有反抗的,当时就被捆起来抓走了。剩下的乡绅大部分都没有反抗,要什么给什么,家丁愿意跟暴动的农民一起干的,也都没有受到阻拦。用结彩后来的话说,这胜利来得太容易了。听到暴动的具体情况,生芳吃惊地张大嘴巴。人的生命多么脆弱,人生又是多么的无常啊!想想万家的风光,生芳不禁在心里唏嘘。父亲说,万继鸿的母亲早上也死了,她原来就长期生病,被这一吓一惊,当时就不醒人事,几个时辰后撒手而去。听到这些,生芳心里又涌出一阵疼痛。生芳是比较了解万继鸿的,继鸿做事风格本来就不甘人后,他的家里遭遇如此之大的劫难,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肯定要回来报复。想到这里,生芳对着结彩消失的方向望了望,心又往上提了提,高高地悬吊起来。
父亲老了。生芳看到父亲脸上满是哀容,背驼出了很大的弧度,再看看他后面的天,似乎也因为他弯曲下来的背不能支撑,显得矮小了许多。母亲似乎一刻闲也闲不下来,她的小脚快速挪动出一串串细碎的步子,努力扩大她的人生成果,为生芳和姐姐们未来的生活争取更多的东西。
结彩没有听从生芳的叮嘱,晚上回来得很迟。她轻手轻脚地进了院子,再轻手轻脚地走到生芳的门前,用手指轻轻地弹了几下门边。生芳也像她一样轻手轻脚的,把门轻轻拉开一道缝隙,正好能让结彩钻进来。结彩向他做了一个鬼脸,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生芳想到父亲的驼背、母亲的碎步,想到了昨晚的革命,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累,靠在椅子上,做出闭目养神的样子。结彩嘻嘻一笑,用手指捣了捣他的额头,小声说:“徐老师,徐先生,徐大表哥,不要生气了,结彩向您赔不是了。”说着,还向他弯了弯身子。生芳没有睁开眼睛,阴阳怪气地问:“你有什么错,为什么要赔不是?”结彩撇了撇嘴:“明知故问,我回来迟了,让您担心了。好了,不闹了,行吗?”生芳向她摇了摇手,说:“算了,老大不小的人了,自己要知道轻重,早点去休息吧。”结彩没有离开,反而向前靠近了一步,把脸绷紧,表情十分严肃:“跟你说个正经事,镇上要举行活动庆祝胜利,周会长说,希望表哥你能去参加。”这几天,结彩张口闭口都是这个周会长、周主席、周大哥的,生芳看得出,结彩把周行远当作神一样崇拜。周行远本来也就是神出鬼没的,即使看到了,也是满脸的威严,让人自然敬畏三分。肖大姐就不是这样,她天天笑嘻嘻的,在路上遇到了,隔着老远就和你打招呼,还问长问短的,让人感到很亲切。结彩带来周会长的话,说革命需要生芳这样有文化见过世面的人,欢迎他参加到队伍中来。结彩进一步劝说,人不能光为自己活着,一辈子总要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协会里好多同志,都是像生芳一样从洋学校毕业的学生,他们都有理想。生芳应该像他们一样,投身到革命事业中来。
生芳装作不解地问:“革命不是已经胜利了吗?小皇帝溥仪已经被赶下台、躲到一边休息去了。现在可是民国政府,国家由总统管着呢,民国的‘民’就是平民百姓,就是民主、民生啊,国家已经是老百姓的了,你还要革谁的命?”
结彩笑了,用手指点着生芳的额头说:“你呀,就是一个书呆子,光看到表面。现在这个民国,原来是国民党的,国民党革命不彻底,性质也变了,政府也换来换去的,老百姓不仅没有当家作主,还在受苦受难。我们还要继续革命,打倒国民政府新军阀,革掉地主老财、反动派的命,让全国劳苦大众得解放。”
生芳拉长了脸,装作生气地说:“革命,革命,革命,一个人的命就这么不值得珍惜。要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革了别人的命,你们风风光光的,可你明白不明白,敌对双方要死掉多少当兵的,要有多少无辜的平民会被误杀,要用掉多少枪弹、军饷,多少庄稼被征用被浪费,多少店家被抢后被迫关门。一个普通人,平安到老就是他一辈子最好的功业。你说说,你把人家的命早早地革了,你让人家家破人亡了,你把人家财产糟蹋了,他们不痛苦,他们不伤心,他们能幸福?让这么多人痛苦、伤心的事情,老百姓能愿意吗?”
结彩把眼一横,立即反驳道:“够了,你的立场有问题,被反动的人统治、压迫、剥削,精神上活得没有尊严,生活中没有安身立命的保障,往往生不如死的,不起来反抗、革命,永远没有出路。那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生芳绕过这个话题,又像一个长者一样语重心长地问:“这是你管的事情吗?你个女孩家的,马上就是结婚了,不好好守着家过日子,整天跟假小子似的,疯来疯去要革命,成什么体统?”
结彩没有进入他的“陷阱”,装作没心没肺的样子,头转向另一边,把背扔给他说:“亏你还是个洋学生,思想这么守旧,一点都不好玩。真是奇怪,周大哥竟然能看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