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东市的第二天,还没歇过气来,青华和映珍就吵着要出去找工作。在乡下做惯了活计,猛一闲在家里,浑身骨头像有无数条小虫子上上下下钻爬。
游江吸溜着一碗稀饭,头自碗沿边上抬起来说,急什么,你们是来城里享福的,让阿梅带你们去街上转转,看看东市什么样,也感受感受,等转够了再找工作。
阿梅就是映珍的儿媳,一个白白胖胖、染着黄头发的姑娘。一桌人喝稀饭时,她坐在旁边的矮木凳上扎从仓库领来的假花,红的黄的紫的绢花、绸花在她周围撒了一地,间杂着各式翠绿的花叶,阿梅就仿佛坐在春天的花地里。她低着头,两手麻利地往枝杈上扎假花,微微翘起兰花指的双手,宛若两只采花的白蝴蝶。
当然要去转转,我也早想出门转转啦,你先给我几百块钱吧,东市哪个景点不收钱啊,别忘了还有吃饭喝水的杂费呢。阿梅慢条斯理地说着,乜斜了一眼游江。
你去我包里拿嘛,哪个又打你手了?游江不满意媳妇的态度,她什么意思他心知肚明。从他父母进屋那一刻起,阿梅就僵着个脸,那脸似乎被严寒冻成铁了,再炎烈的阳光也化不开。
算了,我们还是先找工作去吧,反正住下来了,什么时候出去转都可以。映珍赶紧补了一句。昨天她和青华一下小巴车就发觉了,儿子在东市过得挺艰难,起码不像他说的那么好,住的虽然是单幢的小洋楼,却是同许多户人家合租的。这里以前应该是个村庄,各家拆了平房盖起幢幢洋楼出租,儿子一家租住在其中一幢的七楼,勉强转得开屁股的两居室,一套房子加起来,比老家的灶屋大不到哪儿去。尽管如此,她还是感觉到了东市的好,早上她由于旅途疲惫睡晚了点,没想到起床后三下五除二就煮出了一锅喷香的米粥,煤气灶一燃,又干净又方便。
问了几家超市、餐馆,却都不要人。东市正在大力发展中,到处都是如火如荼的工地,到处都是潮水一样涌动着的外地人……游江每每出门,眼睛随便一扫,就能遇上那些贴在墙上、门上的招聘广告:急需服务员、急招清洁工、急聘助理……它们像家里失火的人,见了谁都要拉进来帮忙。这也是他带父母出来的原因之一,红纸黑字,那上面开出的薪酬还都挺诱人,一个月不加班都有一二千元。游江喜滋滋地在心底算了算,父母和他,一个月合算下来,能挣近一万元,省吃俭用些,十年八年在东市买套差一点的二手房,安个家,还是大有希望的。
没想到那些急需招人的超市、餐馆、商场的人,把青华、映珍上下打量了几眼后,就冷冷地抛出一句:你们不适合在这儿做,还是到别处看看吧。
游江有些生气,他带着父母已经转了好几条街了,太阳也像故意捉弄他们似的,撒泼的妇人一样,歇斯底里地把最毒的阳光刺扎下来,刺得他们仨浑身爬满了扎人的毛毛虫般酥痒。映珍不停地咽着口水,后悔早上没从家里装一瓶水带出门。她抬头看了看青华,他的脸憋得紫红紫红的,从刚才那家超市的女经理让他像牛一样连驮几个重箱子开始就紫红紫红的,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由于生气造成的。
你们这儿不是急需招洗碗工嘛,这个活我爸妈干最拿手了,他们刚从农村来的,保证把你们餐馆的碗洗得能当镜子用。他们又问了几家,人家开始不住地点头要人,看了几眼青华、映珍,又支支吾吾地说老板不在,做不了主。走到一间餐馆时,游江问明情况,直接找到了店面经理,他的脸也有些红,急切地解释保证着。
我知道我知道,洗碗又不是什么复杂的活,谁不会洗碗呢?店面经理又扫了一眼游江身后的映珍和青华,俩人个子都不高,努力站直了也只到儿子的肩膀,更何况青华和映珍都还站不直,常年的辛苦劳作,早已把他们的背压得跟挑了重物的扁担一样弯曲。
我们不要包住的,这样你们可以占点便宜。游江生怕他一口回绝,连忙补充说。
那好吧,男的下午就开始干活,女的我们不要,她一看就像有病,干巴得可怜,什么时候累倒在水池上,还说是工伤呢,这样的事,别说我们,谁都怕摊上。店面经理的小眼睛迅速地转了转,做出了最后结论。
青华就这样留在了餐馆洗碗,游江磨了一阵嘴皮子,指天戳地跟店面经理保证了又保证,人家还是对着映珍连连摇头,说要了青华已经很不错了,他们是要赚钱的,又不是慈善机构。一席话说得映珍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扯了扯儿子的衣角,半拖半求地拉着他走。接近正午,太阳更烈了,人走在街上,能听见皮肤被太阳烤得嗞嗞作响。俩人忍着饥渴,又转了几家店,话还没说完,人家就像驱赶苍蝇似的挥手摇头。映珍本来就瘦小的身子缩得更小了,她恨自己的手脚不能消失,既然没用,不如消失,免遭人家耻笑。映珍鼻子一酸,无限委屈就要涌出来,只能使劲捏着鼻子,踩着儿子的脚步,小心翼翼地走着。过马路时,她不识红绿灯,差点儿被一辆小车撞上,车主从窗里探出头,狠狠地骂了一句:眼睛瞎了吗?连路灯都不会看,老太婆,我看你真该进棺材了。
映珍不敢回话,连头也不敢抬,像只受惊的小鸡扑棱着双翅跳了开去。她觉得自己也许真的没用了,老了,五十岁的人,就已经没用得连碗也洗不了,地也扫不干净了。以前怎么一点儿也没注意到自己老了呢,人一老起来真是一眨眼的事,想不认老都不行。人来了东市老得真快,几天前,她还跟着青华下地扯了半亩葱子,然后一人一担挑回来,理了半夜,稍微眯了眯眼,又接着煮了一大桶猪潲,把猪圈洗了洗,院坝也冲了冲,也没感觉有多么累。
映珍就这样专心地想着心事,回到出租屋时,才想起身上没带钥匙,儿子把她送到楼下,就急急忙忙赶回公司送水去了。阿梅一定在家,可她连儿子家住哪一户都不清楚,正发愁怎么按门铃,一个女人脆生生地笑着从左边的杂货铺走出来,手里还抱着个小男孩,正是阿梅。映珍正要喊她,后面跟上来一个趿拉着拖鞋的男人,促狭地捏了捏阿梅的屁股,贴上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阿梅仰着头笑得更欢了,怀里的小宝都要抱不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