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珍找不到工作,只好在家帮阿梅带孩子、干家务。
一年多不见小宝,他已长成了大宝宝,会走路会蹦跳,还能咿咿呀呀说几个简单的词。阿梅固执地用普通话教小宝喊奶奶,小宝吧唧着长满牙的嘴奶声奶气地叫一声奶奶,映珍虽然听着别扭,还是觉得心都要化了,结晶的蜂蜜一样在温热的水中悄然融化。
阿梅却不要映珍过多地亲近小宝。她总明里暗里说映珍带不好孩子,除了把屎把尿喂饭洗澡这种粗累活,阿梅几乎不要映珍接触小宝。映珍本来是个敏感的人,既然儿媳不喜欢,她也就只能忍住一腔疼爱,很自觉地少抱小宝。怕儿媳嫌自己身上的泥土没洗干净,钻进厕所脱得精光,一洗就是个把小时,就差没拿刷子把肠肺也刷几遍了。私底下,映珍却少不了怨气,自己好歹也是做奶奶的人了,怎么连个奶娃也带不好了?游江不还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吗?除了游江,自己还帮着表爷、姑姑家带过孩子,人家一个个都白白胖胖,活泼可爱。不就是带个孩子吗?那么大一片庄稼地都能侍弄过来,一个孩子还带不好?
做家务、带孩子都是些花架子活,稀汤寡水,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映珍一次下楼扔垃圾时,见清洁工的推车上挂着一个麻袋,里面装着饮料瓶、汽水罐什么的,灵机一动,搜来一个塑料袋子,在小区里捡起了垃圾。
东市的垃圾可真多啊,映珍才知道原来人活着可以制造这么多垃圾出来,快要把人都淹没了。以前在马石村,垃圾不外乎就是些烂菜叶、头发丝啥的,但那也是可以用来沤肥的东西。东市的垃圾中,却以纸皮占多,纸皮好捡,价钱又高,映珍的一双眼睛就专盯在纸皮上了。
小区很大,住着好几千人,有餐馆、娱乐城,大大小小的超市也有几个。映珍就常常去超市门口捡纸皮,往门口垃圾桶前一站,不一会儿,就能装满一塑料袋纸皮。捡着垃圾时,映珍真替那些纸厂叫屈,几块刚够塞牙缝儿的饼干,就要耗费一个半米宽大的纸盒;一瓶小小的抹脸油,也要几层纸盒乔装打扮,包装比物品还要贵重;最可笑的是,有一次,映珍捡到一个既大又重的纸盒,竟然还没拆封,她又惊又喜,耐着性子一层一层地撕着那些包装纸,像新婚之夜新郎官一件一件地给新娘子脱衣服,末了,原来是一粒小小的心形巧克力糖,羞答答地躺在里面。
捡垃圾时,也常有意外收获,比如几件适合小宝穿的衣服,人家送给她的,说是自家屋里小孩的衣服都多得堆成小山了,大多都还来不及穿呢,扔了可惜,送人没处送,就做个好人给了她。也有好玩的事,映珍发现有个女人特别奇怪。她家住在一楼,为了偷懒,常常把垃圾直接扔到门口,等着清洁工来清理。女人的垃圾里也搀着不少纸皮,主要是女人用过的东西,一些盒子上印有女人丰满乳房的图像,一些盒子上则有一个苗条俏丽的女孩,映珍勉强识得几个字,明白女人是在丰胸、减肥。一个整天忙着丰胸、减肥的女人。映珍不免觉得好笑,这个女人还真有意思,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想要在这里长肉,在那里减肉,她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了泥巴,今天捏成这个形状,明天捏成那个形状,正经事不干,专以折腾它们为乐。
看见映珍在小区里晃荡着捡垃圾,阿梅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她简直不愿意出门,一出门就浑身燥热,像在火炉里炙烤。阿梅说了映珍几次,映珍唯唯诺诺地点头,嘴上说不捡,却趁她不注意,又偷偷地像只老鼠一样,哧溜一下窜进街巷里去搜纸皮。阿梅没办法,只好跟游江吵,威胁说要是映珍不停止捡垃圾,她就抱着小宝搬出去另找地方住。
妈,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别再捡那些破烂玩意了,真要想挣钱,也实在闲得慌,就在家里扎花,那个不难,一学就会。晚上,很晚才收工回来的游江一踏进屋,就找映珍谈话。
不捡也白不捡,纸皮多着呢。映珍惋惜地说。
算我求你了,就一次。游江已经累得快散架了,多说一句话都要费尽浑身力气。今天一天,他送了40桶纯净水,送一桶提3块钱的成,也就是说,今天他的账户上又多了120块钱。游江双手往上一抡脱下棉汗衫,沉沉地坐进沙发里,像一摊黑泥。
见儿子累成这样,映珍心里痛得一揪一揪的,儿子都求自己了,还能说什么呢。白天,她在屋里看见外面的阳光晒得人发昏,这么大的太阳,儿子却要骑着驮了几桶水的单车,一家一户去送水。游江个子不高,浑身骨头像衣架子一样顶撑着衣服。东市人真奇怪,都爱喝处理后的纯净水,映珍不明白,水还用花钱买来喝。马石村的泉水多的是,随便挖个坑,就能源源不断地冒出清凉甘甜的水来。映珍跨进厨房给儿子端来一杯凉开水,又重新跨进厨房热饭,问儿子想不想吃点腊肉,她和青华带过来的。
哟,我儿子还没吃什么好东西,他一个壮得像牛的大男人倒是先吃上了。阿梅不满地撇撇嘴。
映珍支吾了一声,头埋得更深了。
对于儿媳阿梅,映珍心里觉得又亲又怕,又熟悉又陌生,从第一次见面直到现在,都一直是这种感觉。那天黄昏,映珍和青华在游江的带领下踏进东市时,她才恍然大悟过来:她对儿媳阿梅的感觉,竟跟她对东市的感觉一模一样。
从恋爱到结婚生小宝,映珍和阿梅统共才见了两次。第一次,是游江和阿梅谈恋爱时,阿梅过年回家见家长;第二次,便是怀着小宝回家去休养生产。
阿梅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坚持跑到游江老家去待产。她当时有三个选择——留在东市,这儿条件好,买东西方便齐全,万一生产时有个三长两短,医院也会及时处理,以保母子平安;再一个选择是回阿梅老家,她家在城郊,家里的土地早被征用建了厂房,阿梅父母借钱盖了一幢小洋楼,除了和哥哥一家人合住外,多余的,便用来出租给那些工厂里的工人;但最终,阿梅连想也没怎么想,就提着行李包,一个人辗转去了游江老家,像是人饿了就得吃饭的本能。
实际上,阿梅在游江老家一点儿也不习惯,她不喜欢乡下,她就是在乡下长大的,知道乡下的日子有多苦多受罪,连洗澡、上厕所都不方便,别的就更不用说。她唯一留恋的,是那儿的饭菜,菜蔬瓜果全是地里刚下来的,新鲜得让人不忍下嘴。游江妈还特意为她养了几十只鸡,鸡们散养着,自己到地头找菜叶或虫子吃,白天一副散仙样在院坝地头踱方步,晚上飞上树桠仰头练嗓子。隔三岔五地,阿梅能喝到一罐澄黄浓香的鸡汤。每当喝鸡汤时,阿梅就在心里想,将来自己的孩子一定比别人家的聪明有灵气,传说里不都是这样么——那些草木动物吸足了日月天地的精华,就慢慢成了精,甚至成了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