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傍晚,人们耐不得屋里的闷热,都到街上乘凉来了,家家大门口坐着人。老头儿老太太们拿着蝇甩子,扁着没有牙的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早先年的事;壮年男人们闷头抽自己家种的旱烟;解下围裙的女人们一边纳鞋底一边唠些个家长里短;大点的女孩兜着还不会走路的弟妹,或者听老人们讲故事,或者看着顽童们围着老树、柴垛打打闹闹。入秋以后,天渐渐凉了,人们晚上就不出来了。村里的石板街便格外静。也就是晚上六七点钟的光景吧,星星出来了,四周的山林黑乎乎的,有点儿瘆人,家家户户都点上了煤油灯。饭桌在炕上放着,在外面忙了一天的男人们、在家里忙了一天的女人们,还有在炕上坐了一天的老人、从学校里回来的孩子,都聚到桌边来了。村里从没有谁家挂过窗帘,每一户的窗子里都透出一幅亲和热闹的景象,细听,还能听见孩子哭、男人骂、女人拉着长声叫唤狗。邱雨说这时候他多半是在外边溜达着的,在夜幕的掩护下,手插在裤袋里,一个人慢悠悠地走来走去,看着一户户玻璃窗里的情形,心里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他想自己早晚有一天也会有一个家的,也会在这样的时刻坐在桌子旁边父亲的位置上,一群孩子围着他,一个面色红润的女人为他盛饭……邱雨讲起这些的时候总是眯缝着小小的眼,一副陶醉的样子,好像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中似的,令人没来由地跟着他高兴。
日子像水一般地流过。每天,寝室——食堂——教室,或者说上课——下课——自习。原来大学的生活也不过如此,没有激情、没有变化,就好像一锅没有盐的水,没咸没淡的缺少滋味。也许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感觉,我对生活的要求太高了,有时甚至近乎苛刻,心灵总是不能被快乐充满;更多的人对上天赐的福已经很知足了。尤其是农村来的同学,再也不必雨打风吹了,也逃离了贫穷、苦累,夫复何求?而且时间是那么充裕,精力是那么旺盛,生命正处于鼎盛期。于是,在沉浸于莎士比亚的悲怆,迷恋于唐诗宋词的瑰丽,也感动于鲁迅、曹禺的激愤之余,很多人开始考虑个人问题了。
不久便有消息传出,说邱雨要恋爱了,对方是我们班的宋频频。
宋频频是我们班年纪最小的女生,相貌极其美丽。密而长的睫毛翻卷着,杏核眼水灵灵的,像晨露中的两颗葡萄果,只轻轻一转,便令男生们心旌摇荡。她的皮肤白得像阳光下的雪,一头浓密微黄的长发打着自然卷儿散在脑后,走路时一颤一颤的,美得像个古代的王后。频频不仅相貌美,家境也好,父母都是搞艺术的,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从小被视为掌上明珠一般宠爱着,养成了娇气而又骄纵的个性。也许是自恃条件优越,也许是小我们几岁的缘故,她总是带着一副清高的样子,我行我素的,女生中好像只跟我合得来。
我乍一听到这消息时不由得替邱雨捏了把汗。邱雨虽说也有些才气,但来自乡村,且貌不出众,眼皮有些发肿的小眼睛总是眯眯地笑着,嘴巴咧得很开,仿佛空气中有什么美好的东西令他品尝不尽。由于家中人口多而收入少,邱雨是拿一等助学金的,他每月就靠这十元钱过日子。在我的印象中,他无论冬夏总是一套灰不灰蓝不蓝的外衣裤,质地好像家织布一般,很粗糙,土里土气的。他喜欢两手插在裤袋里走路,领口敞开着,风纪扣从来不系。一般同学每天总能买一个好一点儿的菜,解解馋,他每顿都是一碗不收费的汤,顶多外加一个一毛钱的炒青菜。如果哪个女同学不吃肉,给了他,就算是改善生活了。他也不会说客气话,表情讪讪的,脸上又有些发红,只是翻来倒去的一句:“你看,又吃你们的了。”现在,乞丐倒要去追求公主了,这不是鬼迷心窍么?
起初消息是在小范围内传播的,邱雨同寝室的人说,邱雨现在可注意打扮了,总是在乱糟糟的头发上抹了头油,裤子洗完后用装满开水的杯底熨过了,居然也有了一道隐隐约约的裤线;脸上有时还搽点儿雪花膏什么的,香味老远就闻到了。寝室里有人捉弄他,故意嗷嗷地呕。邱雨还从牙缝里省下钱买了个钱包,准备给宋频频。更有意思的是——他寝室的男生挤眉弄眼地说——邱雨现在最怕听到“宋频频”这三个字。只要有人提到宋频频,他身体的那个部位就像士兵听到命令一般,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惹得寝室人集体大笑。我影影绰绰地听到这些时并不是很在意,以为他们在作践邱雨,开他的玩笑。日子太平淡了,人就想找些乐子,是不是?谁让邱雨好性子呢。可是冷眼观察,邱雨的穿着的确利索了许多,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一副沉浸在幸福中的样子,一直敞开的领口也系上了。
最主要的是频频的表现。她不仅和我一个寝室,而且睡我的上铺。只要她回来了,即使我睡着了,也会被床板微小的晃动弄醒,我清楚地记得好几次都快十一点了。频频这么晚干什么去了呢?是与邱雨一起出去的吗?还是在校园里转?宿舍楼过十点就准时关门的,值班的老太太任你磨破嘴皮也不会网开一面,频频是怎么进来的?难道她一直在楼里邱雨的宿舍?我胡乱想着,心里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我的老乡邱雨竟能找到频频这么一个人,而频频恰又与我交好;担忧的是纸里包不住火,事情早晚会传出去的,到那时,系里说不定会处罚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