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又阴了,空气湿漉漉的,一阵一阵地刮南风。按昨天的天气预报,雪是要下,但没在这边,内蒙才是重点。这边没圈住,只捎带了个边儿。慧玲把碾盘上的玉米仁往里扫了扫,拢拢被风吹乱的刘海,停住了碾子。玉米仁破得差不多了,全成了碎小瓣瓣儿,碾盘上铺陈成一个金黄的圆圈,怎么端详怎么好看,活像一个幸福的黄金大饼,一时竟有些舍不得拢在一起破坏掉。她不是为自家,自家不用这么着急,她是为将要在家里吃住的戏子准备的,早起晚下熬点儿稀饭,也算是点儿好吃食。出门在外不容易。自个儿算不算个出门人呢,恐怕算个大出门的了,隔了近两千里地来到这个小山村里,想想都三十年了。这么一想,慧玲就觉得这人生跟推碾子差不多,一圈到头了,又一圈开始了,等于日升月落,黑白交替;玉米颗子在这当中慢慢失去了原来的形态,改了外貌,又等于是生生不息的生活。变与不变谁又能说得清呢?
“嘟嘟嘟”几声喇叭响,一辆中巴车从东面的岔道拐进了村子,后面紧撵着一辆满载着紫棕色木箱的卡车。人们看清楚了,啊呀!这不是戏班子到了吗?孩子们的眼尖,发现得最早,饭蝇子一样跟在后面就跑就叫唤。上红峪才有多大,四面环山,倚着坡梁盖了房就安成了村子,声音漏不出去,只会返回来折过去地传。好嘛,一下连村里的狗都知道了,汪汪汪汪嚷成了一片。可不是咋地,车果然直奔村南面的河滩上,“哧”的一声踩了刹车,一股后续上来的黄尘马上腾云驾雾地环围上来,淹没了蓝天。
支书王进原来就在车里坐着呢,他御驾亲征亲自给从邻县接过来的。黄尘还雾嘟嘟的,打开车门,第一个先下来了,双手卡着腰,环视了一下手下的这一亩三分地,正愁没个通风报信的,有那不歇心的就伸长脖子问了:
书记,今儿唱戏呀?
王进说,大喇叭没跟你说!你小子要耳朵听啥哩?
那人说,哦——是说过,今儿莫非就二月初一啦?
王进说,我看你小子是欠揍!还不快去喊李天林接待?是不是想挨一脚哩?
“是不是”应该是个商量的话吧,他的脚却是先行到了,很温柔地在那人的屁股蛋上意思了一下。那人撒着欢儿,屁颠屁颠赶紧承命去了。
崖坡洼里那丛细梢杨上,喜鹊也获取了消息,喳喳喳喳上下翻飞,黑尾巴一翘一翘的,欢快地正在那儿倒枝。慧玲再不能在这儿耽误了,欢欢儿收拾了东西。她得回家去,家里安顿了唱戏的人,她心里搁记着呢。
进了院,男人正在引水和泥,就地取材的土坷垃块子,手里执了一把铁锹,倒是干得热火朝天。外面的褂子也不穿了,挂在一边的栅栏上。慧玲说,戏过来啦。有仁没抬头,说那好,今儿黑夜就有的看了——哎!你给孩子们前几天打电话了哇?儿子闺女都在县城打工,有一阵没回来了,慧玲知道有仁是想小孙子了,说,你心里想啥,我还不知道,用你操心哩!快收拾收拾东西,别干了。有仁说为啥?慧玲说,你看看你那个脸,不怕人笑话。有仁还没明白,嘿嘿一笑,说老也老啦,谁看咱哩!泥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细瞧越发像个开花的包文正了。
公爹的眼睛前二十年就看不见了,静默得像一只老龟。每天除了吃饭休息,就是在就近的屋檐下坐坐,出来进去有小叔子领着。这样就使得他对外界的一切感知都集中在听觉上,稍有一丝声音就支棱起耳朵。其实他的耳朵也不好使了,非得大声说话才能听明白,一般的轻言轻语拉话根本听不见。
慧玲开门的声音他听见了,眼盯着前方不动,问了声,谁?有仁?慧玲说我。过前去趴在耳朵上说,今儿就唱戏呀,天气好了,叫林福领上听去哇。公爹听明白了,说那敢情好,哪来的?慧玲说,太原的,听说唱得不赖。公爹动心了,说晋剧好呀!谁知林福领我去不?又叹了一口气。
慧玲这才觉出小叔子没在家里,想是吃过早饭前后脚出去了。林福每天都要出去绕着四周的山梁转一圈,前晌一圈,后晌一圈,脑子不行,精神倒饱满。
慧玲急急忙忙鸡毛掸子扫了一气家,又把地上的柴草归拢在一起,上炕往展抻了抻苫被子的巾子,镜子里照了一下脸面,接下来该怎么利落,一时竟痴在地上没了主张。村里的大喇叭紧跟着就叫唤开了,告诉全体支委剧团到了,叫有关人员到戏台那儿集合。也就两根烟的时间,工夫不大,冯小三帮忙夹着一卷行李,引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进了院子,两下一介绍,夹耍带笑丢下一句:“人家可是大城市里的人,你给尽好的端摆吧,慢待了人家拿你是问。”翻身走人,忙别的去了。
这姑娘长得可叫个俏色,身材高挑,脸粉团团的,卡腰黑羽绒服,脖子上系了一块土黄色毛围巾,里面的身段还没露出来呢,外面不一般的气质先把人袭倒了,怎么看怎么也不像小地方的人。随口先来了一句,阿姨,给你添麻烦了。慧玲说有啥麻烦,不麻烦,就是俺这小地方接待不好,你这城市人不习惯。说着,倒了一杯水过来,遍寻左右,又摸出几块冰糖,说,吃吧,润润嗓子。姑娘没接手,虚虚地坐在炕沿边上,说我自己来,阿姨快别忙活了。又把几块冰糖放在了没眼公爹跟前。问,大爷今年多大岁数了?没眼公爹两眼空洞无物,声音振幅太小,没作声。慧玲说,今年八十多了,岁数大了,耳朵不好使。姑娘就说,我爷爷也听不见,人老了听力都会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