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9年第06期
栏目:中篇小说
我常常想,倘若梅杏没有来到我们村,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个我?
梅杏来我们村的时候,是那年的秋天。深秋。或许已然是初冬了。芦花早就开了,雪白的一片,厚厚地铺在江岸,绵延十几里,远远望去,很是壮观。当一行人在村头出现的时候,天空已经把最后一抹晚霞都收尽了,只剩下一轮夕阳血红血红地挂在西边的天空上,孤孤单单的。那血红血红的样子,仿佛一只注入了苏丹红的鸭蛋黄,看上去有些古怪。
而那天看上去也有些古怪的是我们村的人。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纷纷从家里跑出来,朝着一个地方聚集。仿佛长江涨水的季节,忽然大堤裂了一道口子,江水以不可阻挡之势朝着那个缺口奔涌。那个缺口就是村东头老柳树下张格爹爹家的茅屋。我母亲当时正做着晚饭,可她只胡乱地将灶里的火用烧火棍打打灭,连还在锅里刺啦作响的白菜都来不及盛起,就拔腿跑了。结果硬是将一碗白菜烤成了秋天里的枯叶。
当我母亲赶到的时候,村里人已将张格爹爹的茅屋挤得水泄不通了。屋里盛不下,多数人被挤到了门外。一个个头颈伸着,努力想越过挡在自己前面乱糟糟的人头,期望能看见一星半点屋里的稀罕。张格爹爹,这个被生活重重地压弯了脊梁,平日里总是以上半身与大地平行的姿势行走,说着难懂的下江方言,家境贫寒而又沉默寡言的老人,什么时候家里有过这样被人瞩目的光景?
张格爹爹一家是被一场大水从上江冲来的。一夜之间,房屋财产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紧逃慢跑出来的一家四口人。望着那一片白茫茫的水,老伴当时就疯了,朝着家的方向咚地一声直直地跳进了那一片白中,顷刻间就不见了人影,任凭张格爹爹和他的两个儿子喊破了喉咙。无奈,张格爹爹只得带着两个儿子一路乞讨为生。等来到我们村的时候,父子三人已没有了人形。当时已经是秋天了,可父子三人依然是夏天的衣服披一片挂一片地在身上,又冷又饿,昏倒在老村长家门口。当时的村长就是秦五爷的父亲,秦格爹爹。虽然秦格爹爹不能听懂张格爹爹那难懂的上江方言,但并不妨碍他对他们父子的同情,就收留了他们。当时村子里还没有这么多人口,秦格爹爹说村子里你随便看哪地方好,留下来搭个窝吧。张格爹爹自然感激不尽。可也不敢叨扰村人太多,就在村子的最东头老柳树下的小河边搭起了三间茅屋。起初墙壁是用的芦苇秆糊上河泥做的,后来,父子三人又日夜打下了土坯盖成了现在这幢茅屋,算是正儿八经地有了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
天还没有黑尽,张格爹爹家的茅屋里就点上了灯。这在我们乡下是很出格的一件事。谁家会在天还亮着的时候就点灯的呢?可那天黄昏,张格爹爹茅屋里的油灯确实早就亮了,闪烁的油灯光将张格爹爹光秃秃的脑袋映照得油光发亮。也将那庄稼人特有的古铜般的肤色与那长年被烟熏火燎的墙壁以及他手中那只除了吃饭睡觉外一刻不离的短烟袋映照得浑然一体。只见他“端”坐在桌前,尽管身体依然免不了前倾,可那股庄严与肃穆似乎是任何一个村人所从未见过的。
他叭叭地抽着从不离手的短烟袋,脸上是一种村人无法揣摩的表情。他的身后站着他的俩儿子和那个他从老家带回来的小儿媳妇。他的大儿子又聋又瘌痢头,整个人有些傻傻的,除了一身的蛮力气。所以任凭张格爹爹怎样努力,也不能给这个儿子娶上哪怕一个缺胳膊少腿或者竟也一样有些傻有些呆的儿媳妇。小儿子虽然不麻不跛不傻也不丑很正常,可因为穷,也一直没有哪个女子看上他。无奈张格爹爹只得回了一趟老家,终于给他的小儿子带来了一个不麻不跛也不傻还不丑的儿媳妇。从此,张格爹爹一家总是被村人们善意地取笑:说张格爹爹嘛,两个儿子一个媳妇——糊着过呗。可同时他也在村子里名声大噪起来。
桌子的另一边,张格爹爹的对面,一条长凳上挤坐着三个年轻的女人。她们都一般齐地低垂着脑袋,其中两个是齐耳的短发,因为低头的缘故,头发便垂了下来,将整张脸遮得有些影影绰绰的,惹得一些性急的人恨不能伸过手去将那些恼人的头发拂到耳后,以便能看个清爽;剩下的那一个倒是梳着两条小辫,可是却没有谁对她感兴趣:只不过一个脏兮兮的黄毛小丫头罢了,有么子好看的呢?倒是她脸上的那一对大眼睛给人印象深刻:不仅仅感觉一双格外大的眼睛安在一张格外小的脸上有些不协调,而是那眼睛的惊惧、羞怯、茫然还有慌乱的眼神,令村子里的人不敢与她对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