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该让他们知道我们是不可分开的。精子和卵子并不是解释一切的密码,我们本来是一个人,只是后来在那个穹窿里发生了一点意外,黑咕隆咚的地方,难免会发生一点这样那样的意外,有时一个人会短暂地涣散一下,变成两个人,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过这种时候,一个我在这里,另一个我跑出去漫游,过一会儿又不动声色地回来。在我们分开的那会儿,穹窿里一阵剧烈的搅动,这让我有点迷糊,等搅动平静下来后,我发现我迷失了路径,不知道怎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了,但我没有慌乱,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我要做的,仅仅是安安静静地等待,等一切都平静下来后,那条小路自然会来触碰我的脚底,我只需轻轻一踩,就能回到原位。可那天有点奇怪,我等了又等,一直没有等来那条小路,我的脚底一直没有碰上任何东西,其他部位,比如胳膊脑袋之类的,倒是有东西碰到过,但我知道那不是回去的路,有些家伙就是上了这个当,一出生就得挨刀子,因为他们在回去的时候走错了路,就像一颗大扣子插进小得多的扣眼里,一部分身体被迫留在外面。这样的家伙在出生的时候将被称作畸胎。那些家伙真是笨得可以,也怪他们平时疏于观察,不知道只有从脚底开始原路返回,才能完完整整地嵌回原来的地方,就像把一个小电池严丝合缝地卡进电池盒里一样。我很聪明地避免了挨刀子的命运,却不得不接受另一种悲惨的处境,我把我的主要零件遗留在“母体”那里,我有心跳,但那只是机械的感应而已,离开了“母体”,这种感应就像会失去电源的电池一样,支撑不了多久,也就是说,我成了依附“母体”而生的附属物,一个没有灵性的外壳。矛就是这个“母体”,我必须围着矛,才能获得存在感。父亲的名字取得真好啊,只有盾没有矛,盾的存在显得荒唐可笑不知所谓,而只有矛没有盾,矛又将时时刻刻处于危险当中。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们父子间与生俱来的默契,虽然他本人并没意识到这种默契。
矛从一个重点高中的学生变成了普通高中的学生,人人都替他惋惜,他却不以为意,他说,我的中考分数仅仅超过重点高中录取线一分,我在那里无疑是最差的一个,而在这里,我几乎是全校第一名,古话说得好,宁为鸡首,不为牛后。他也很高兴我们能重新在一起,没有我的时候,矛虽然不至于绝食,但并不快乐,这点我太了解了,他在他们中间,远远不到如鱼得水的地步。一个人的朋友多不多,能不能迅速吸引住新朋友,是要靠天分的,没有天分,怎么努力都不行。
我们越来越不适应学校的气氛,他们在搞改革,说是要跟国际接轨,他们改变了老师在上面滔滔不绝地讲、学生在下面聚精会神地听的传统模式,像开茶馆似的把课桌摆成几个小圆圈,这等于把学生们分成几个小团体,这些小团体一边听课,一边讨论,我和矛有时能分在一个小圆圈里,有时不在。我们都很讨厌这种上课方式,尤其是我,教室里闹哄哄的,没有一个权威的声音,我不知道该听谁的,我也没法说话,我的视听说都必须通过矛来传播,我想我上课的情景,就跟一个哑巴坐在一群疯子中间差不多。矛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常常一节课下来,矛跟我说,好无聊啊。他的表情像是被迫打起精神玩一个并不好玩的游戏。我们的成绩直线下滑,一直滑到再也滑不动的地方为止。
就这样,唯一的一次自控被我们自己搞砸了。我听到有些人在嘲笑他:还是重点高中来的呢!我替他难过,这简直就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呀。他却笑了:这说明那只虎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虎。
矛转学后的第一个回家的周末,我们举行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庆祝仪式,我们一起跑到长江边,对着江水狠狠地撒尿,然后,我们沿着江堤一直往北走,庄稼地生机勃勃地安静着,江水无声地流淌,我们肩并着肩,紧挨在一起走,我们的心跳和脚步,始终保持着一个频率,对我们来说,这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刻意。有时我们放声高喊,有时我们拔足狂奔,这中间,收和放的时间点也是一模一样的,根本不需要约定,或是眼神示意。天黑时分,我们不得不回来,我们必须分开一点,保持一点点距离,人们不喜欢看到我们肩并肩手拉手紧挨在一起,更不喜欢看到我们脸对脸笑着说话,他们觉得这不正常,很恶心,他们不知道,对我们来说,这仅仅相当于一个人难得的心情较好的时刻。
就在这天,我们在街角一个极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一种新的小吃,那是一种发酵过的面饼,面里和了大量的辣椒酱和其他香料,香喷喷,辣乎乎,太好吃了。我们一人吃了两个,还意犹未尽。我说,我觉得我可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吃这种饼。矛说,我可以一天三顿都吃这种饼。我说,不如以后我们也来卖这种饼吧,没人买的时候,就自己吃掉,还省得去做饭。
那时我们脑子里还没有找工作的概念,工作这件事,对我们来说,就像一个人站在青春期畅想老年生活一样不切实际。
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