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冒坐在火车上,他是第一次坐火车,对什么都好奇。他一米八五的个子在火车里来回晃,他很想知道这火车有多长,便主动提出为大家服务———给整个新兵专列的人倒开水。但他马上就埋头于提暖瓶倒开水的工作,把探究火车长度的事给忘了。他瘦削的脑袋满是汗水,支在长长的脖子上,一双眼睛一直笑着,嘴一咧,脸上就有两个很深的大酒窝,由于没有大号的军装,他穿着四号军服都嫌短。他的身子被不合身的军装紧紧地裹缠着,细长的腿有一大截露在外面,像一只掉了毛的瘦公鸡。
他的行为马上得到了表扬,列车广播里不停地播着关于他的表扬稿。张冒的大名不停地在飞驰的火车上传扬。
他很高兴。因为广播里没有再叫他“二傻”,都是“我们的新同志张冒怎样怎样”。他高兴地想:“我们乡就我体检合格,从此以后就再也没人知道我的小名二傻了。”他觉得自己终于从一个危险重重的地方挣脱出来,像一条终于蜕掉了皮的蛇,一身轻松,心情舒畅。
现在要追究“二傻”这美名在部队的被传扬,还得怪他自己。张冒到达部队后,被分在新兵二营三连一排五班。记得那是新兵训练的第一天,由于他个子高,所以被排在了第一排的头一名,成了排头兵。那天,新兵班长详细讲了列队、点名的要领后,问大家明白了没有?新兵们都喊叫着回答明白了。于是,班长就大叫道:“第一名,出列!”
听到这个口令后,排头兵正步向前跨一步,立正,然后其余的战士随他跨出一步,对齐。但新兵班长连叫三次,他都钢钎样插在那里,一动不动。
“张冒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动?”新兵班长怒气冲天地走到他面前,望着他大声吼道。
“哦,班长,你刚才是在叫我吗?报告班长,我不叫第一名,我叫二傻!”张冒认真地大声回答道。
队伍哗然一笑,弄得班长也没把笑止住,好半天才吼叫着对他说:“你他妈的听着,这里没有什么张冒、傻冒,在这个整体中,你的名字就叫第一名,明白吗?”
“明白!”
但从那以后,每当喊他出列时,他还是反应不过来,待反应过来了,已几十秒钟过去了。因此屡屡出错。他长得那么高,只能站在排头,班长虽然生气,也没有办法。从此以后,张冒又重新陷入了二傻这个绰号的泥潭里。
这还没完,那次操练时,班长带队喊口令,“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大家跟着喊到四就都收住了,可他却敞开喉咙,接着吼出了三个雷霆般的数字:五、六、七。气得班长攥紧了拳头,给了他一记老拳。“张冒,你他妈的咋回事,你是在故意和我作对吗?”
“不是,班长!”
“那请你他妈的改正!”
“是,班长!”
但他就是改不了,只要一喊那口令,他就会把“一二三四”喊成“一二三四五六七”,直听得人心惊肉跳,脊背发凉。
他有时受了班长的严厉训斥,也会猛然刹住自己的嗓门,但仍会冒出“五”或“五六”来。气得班长本是黑红的脸总是发白。搞得每次会操五班都屈居末尾。班长最后只得认命,自叹摊上了一个倒霉兵。
紧接着,正步训练时,张冒又出了洋相。当时,班长对全班讲解了正步走的分解动作要领后,发出了“正步走”的口令,口令刚落,全班齐刷刷地把左腿踢了出去。二傻过于紧张,甩出了右腿,班长愤怒地大声训斥道:“谁把两条腿都踢了出来?”
二傻犯错已成习惯,见班长发问,有时即使不是自己,也会立马答道:“报告班长,是我!”
“你他妈的有本事再踢出一条腿来!”班长一边吼叫,一边走过去,朝着张冒那条独立的腿踢了一脚,张冒泰山崩塌般跌坐在地上,似乎才恍然明白地大声叫道:“我只有两条腿!”他叫出了这句话,才感到了羞愧,便无言地看着班长哭笑不得的脸。
班长说:“我恨不得给你他妈的踢出三条腿来!”说着,又踹了他两脚才解恨罢休。
张冒坐在地上,觉得班长愤怒的三脚罪有应得,就任那被踢处自己疼去。
他忽然觉得有些累,忽然觉得当兵真是件不容易的事。他当时还没闹明白冲锋陷阵与把腿踢到严格规定的高度、把手甩到第三和第四颗纽扣之间、立正时非得把中指贴于裤缝有何关系。
就这个问题,他专门去请教了一起当兵来的,邻乡绰号叫“北大”的邹辉国,邹辉国高中成绩十分优异,是县中学的前三名,他一直想报考北大,但每次接到的都是地区师范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连考五年都是如此。第五年他气愤不过,带了根尼龙绳,跑到“师专”,在校长门前的梧桐树上上了吊。吊到快吐舌头时,被扫垃圾的校工发现了。校工吓得脸色煞白,大叫着把他放下,救了他的命,没想这小子缓过气后,对校工十分憎恨,一边大叫着“谁让你救我的!谁让你救我的”,一边扑上去要咬那校工,校工以为大白天救下了个吊死鬼,吓得边跑边喊:“撞上鬼了,撞上鬼了!”学校保卫科连忙招来保安,联合体育系或善奔跑者,或善拳击者,围追堵截,终于把他捕获。一见,乃文质彬彬一白面书生。
“你为什么要到我堂堂地区师范专科学校胡闹?”校长问他。
“不是我跟你们胡闹,而是你们在跟我胡闹。”
“我校怎么跟你胡闹了?”
“我是几水中学的优等生,我每次在入学志愿里都只填了‘北大哲学系’,可每次收到的都是你们这破学校的什么狗屁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连续五年都是这样,而我从来没填写过你们学校的志愿———告诉你们吧,我是上你们这种破学校的人吗?我即使去读托儿所,也不会上你们这样的破学校。你们说说看,你们这不是在跟我胡闹,是在干什么呢?一年又一年,年年如此,年年如此!我气愤不过,心想你们既要这样跟我胡闹到底,我就死给你们看算了。”
学校很快得出结论,这小伙子是读书读出了问题。说:“以后我们再也不招你了,也不敢再招你了。你就上你的北大哲学系去吧,请回请回!”
他又去复读了两年,成绩在全县仍好,高考成绩也不错,但就是没领到录取通知书———连托儿所的也没领到。至此,他已二十四周岁。家里为了供他读书,卖掉了他爷的棺木,卖了家里的三间正房。他回来后,就决心放弃功名,弃文从武,据说这是受了左宗棠的影响。左宗棠的名言也就成了他的“口头禅”,当人们谑笑着问他:“你怎么不上北大了?”他就会十分认真地说:“左文襄公曰:所贵读书者,为能明白事理,学作圣贤,不在科名一路。如果是口端学优之君子,即不能科第,亦自尊贵。若徒然写一笔时派字,作几句工致诗,摹几篇时下八股,骗一个秀才、进士、翰林,究竟是甚么鸟人物?”显然,那个“鸟”字是他加的。
此番话一出,乡人即听得云里雾里,深感高深不已,说他这等学问,在过去随便都是状元的。因他时常是“左文襄公曰”,大家就一度以“左文襄公”代替了他“北大”这一绰号。
邹辉国背有点驼,视力有点低,但他是正儿八经的高中生,写一首好字,且能写能画,他把年龄改小了六岁,真当了兵。他入伍第四天办的第一份黑板报就在团里评比时拿了第一名,奖给了他一支钢笔和一个笔记本。不久,他又办了一张黑板报,代表团里去参加师里的评奖,又是第一名。这一下,政委接见了他。据说,政委亲切地和他交谈了半个小时,还亲自递给他一个苹果,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亲自给他点上了一支红塔山香烟。据说邹辉国站起来连连给政委行了数个当时还不很标准的军礼,吃了苹果,喝了茶,婉拒了香烟。在新兵眼里,一个少尉排长的权威就不得了啦,而他受了上校政委的接见,那岂是了得?他在新兵营顿时成了人人仰慕的角色。
邹辉国当兵临走之际,乡人都猜测他“孔夫子的鸡巴———文吊吊的”,在雷厉风行的军队,定然会“狗屎做鞭———闻(文)也闻不得,舞(武)也舞不得”,没想他最后比谁都吃香。大家起先看不起他,现在却以他马首是瞻,都希望与他套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