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文学》2015年第09期
栏目:小说
丁丑年,我在中印边境线上度过了难忘的十八岁生日。铁丝网那边的印度上校安尼尔送了我一件神秘礼物。
达旺山口的风很寂寞,驻扎在此的哨兵不寂寞,只是有点无聊。因为那一场被历史遗忘的战争渐渐淡出人们记忆。但边境局势仍不怎么稳定,NEFA(藏南地区)不断成为国际媒体的焦点。
我注意到安尼尔是个不用过于警惕的印度军方上校,他穿着枯荷色尼子上衣,马皮靴子在阳光与雪花的陪伴下失去了应有的光泽。他乌黑的头发一定是打过发蜡的,比影片《流浪者》中的男主角更俊美。他双手合十,坐在草地上闭目养神。黄昏时候,我看见他手上拿着报纸,烟斗里的青烟如同牧人德吉草燃烧的牛粪。完了,他便站起身,长时间展开双臂,望着天上的飞鸟发呆。久而久之,我才知道他美妙的姿势是在做瑜伽。
我背着八一杠在铁丝网边气宇轩昂走来走去,有时竟无聊将地上的砾石踢向印度的哨所。我想让安尼尔知道中国哨兵不是好惹的,中国的领土更是不容侵占的。我把枪口上的刺刀擦拭得比星辰更亮,不让它染半粒尘埃,只要他看见我的刺刀,鼓得骄傲的大眼睛自然就该微闭起来。但自从擦拭枪杆的护理油用完后,我只好用雪白的手套擦拭,无奈手套上有尘,刺刀越擦越暗。由于战争对路况的破坏,我们的给养物资已经半年多没有上哨所了。
安尼尔的哨所与我们的哨所,距离只有一张薄薄的铁丝网,相隔大概三十米左右。安尼尔怎么不带枪呢?他那么不怕死吗?他望着天空发呆的表情,比那些看见我们血海深仇的印度哨兵多了几分亲昵。这一点,德吉草也同意我的看法。
相反,之于我们时刻板着脸的何哨长,印度哨兵看着他也不敢随意放松表情。别说印度哨兵,就连我们天天在一起,我也很不习惯他的严肃刻板。尽管我才到哨所一个月零三天,他就因看我不顺眼修理过我三十三回。头顶水碗、面壁站军姿、学鸭子走路是常事。但为了祖国寸土,我从不记恨在心。
那天黄昏,我不知哪根神经出了差错,对着铁丝网那边的安尼尔大喊了一声:“秦尼巴依(中印兄弟)”。他回过头,忽然愣住了,几步走到铁丝网边,伸出手朝我竖起大姆指:“秦尼巴依,你,你是在叫我吗?”
我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没有理睬安尼尔。从眼睛的余光里看见他除了满脸微笑,眼神里有一种忧郁的东西。我红着脸独自走到离德吉草帐篷不远的地方,停下来看安尼尔。他身边那个哨兵朝我的方向踢来一块砾石,被密集的铁丝网又弹了回去。德吉草看着印度哨兵和我,然后咯咯咯地笑。她的牦牛在笑声里齐刷刷地回过头来看我。那一刻,我的脸一定很红。
我朝印度哨所折返了几步,第一次零距离看清安尼尔身边的那张哨兵脸,他的额头上有一块血斑。“你,真够嚣张的!”我在心里愤恨,对血斑兵比了一中指,然后转身跑了。
还没跑到哨所,我想象背后有雨点般的子弹朝我飞来,突然感觉面前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我。这个影子很沉、很重。他一动不动,最终强有力地覆盖了我的影子。我在这个影子里踯躅、挣扎,很久,才抬起头。
“何哨长,你都看见了?”
何哨长上前三步,我倒退十步,他铁青的表情分明在问我究竟干了什么事?我看见何哨长背后还藏着一个兵,他牵着一条小花狗,表情看上去比何哨长更严肃。其实,我知道他也是因为害怕何哨长才学会用严肃装满虚空的自己。在我记忆里,他比我晚来哨所三天,但他比我顶水碗站军姿学鸭子走路的时候多。
“阿啧拉,赵峰,从那里弄来的小狗狗?”德吉草打马一秒钟飞过来,纵身落到我们身边。
“噢,阿佳(大姐)德吉草,你问问它吧!”说完,赵峰笑呵呵地将小花狗从地上抱起,送到德吉草怀里。
“啊啧拉,怪可怜,我的宝贝,告诉我,你从哪里来?”德吉草爱怜地抚摸着小花狗。
何哨长接过德吉草的话:“这是一只印度狗。它已经不止一次越过国境线从印度来我们中国了。我正想如何修理它呢,可是,我们有些兵刚来哨所不久,比狗的胆子还大,真是不要命了。”
赵峰一直战战兢兢地看着我。躺在德吉草怀里的小花狗也在看我,它惊恐的眼神比赵峰茫然,嘴里发出呜哦呜哦的委屈声,它不知等待自己的命运将会是什么?就像我不知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一样。德吉草一边抚摸小花狗的脑袋,一边哼着歌谣给它安慰。只有何哨长的声音在咆哮:
“有些人只知道说我这个当哨长的不好相处,说我不精通藏语,也不想想这是谁给谁呀,这里可是中印边境,世界上几个极度敏感地区之一。别说你一个中国兵与印度上校说一句话,就是一条不会说话的狗,都可能在这里引爆一场战争。”
何哨长背着双手,躬着身子往前倾着,锋利的两道剑眉在额头耸上耸下,他每训一句话都要看一眼德吉草。
“我们总不可能把国土越守越小吧,再说了,每次发生摩擦,某些人都向着安尼尔,他真的有那么好?我还真怀疑我们有些牧人目的不在放牧……”此时不知为何赵峰单薄的身子在他的声音里瑟缩发抖,他一气训到暮色降下来,星光照彻雪山,直到德吉草怀中的小花狗扑嗵扑嗵的泪珠子断线般地洒落一地,他才住了口。我们在风中如草地上的烁石纹丝不动,一声不吭地听着,看着他向远处的关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