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了,他还在不停地训。“说我不懂藏语,我他妈不在这里呆了还不行吗?说我相处难,改天来个新哨长,有些人就懂他的藏语了。”
我和赵峰这才回过神来,这才知道,有一件事比现在挨训更可怕,我们哨所要来一个新哨长了,难道他比何哨长脾气更难捉摸?这消息太容易让我们激动了,毕竟经常修理我们的人就要滚蛋,我们一直向往美好未来生活。
“阿啧拉,别难过了宝贝!”德吉草只管安慰小花狗,装着什么也没听见。我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德吉草。她只顾轻轻地拍小花狗,像哄孩子入睡的母亲。
“唉,说他什么好呢?别听他瞎说!比起安尼尔,他简直就是莽夫一个。”
“阿佳德吉草,我们的新哨长会是谁呢?”赵峰有些迫不急待。
“我想这人连军民关系都处不好,怎么处得好两个国家的友谊呢?你们说是不是!”德吉草顿了顿,继续道:“这哨所早该换领导了,这里的军民关系大有改善的必要,我想让你们和印度军人相互信任,融洽一点嘛,这难道也有错吗?我给政府的人说了,让我的牦牛在这里日子也好过一点。”德吉草说着,低下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直落进小花狗眼里。
我被什么刺激了一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开,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回到哨所,眼前挥之不去小花狗和德吉草泪汪汪的眼睛。德吉草在伤心什么呢?
星光在白莲花瓣的夜空中眨眼,我困在哨所,想家,想妈妈。想一个人当兵来到达旺的种种境遇。窗外除了风把铁皮屋顶拍打得鬼哭狼嚎,还有一种由远至近,由近至远的声音——那是若即若离的狼在嚎叫。它们每个夜晚住在我耳朵里那么分明,最具有辨识度的是公狼饥饿中荒凉的声音,我时常怀疑它们已经来到我身边。远处村庄里的星火,明明灭灭,像是在风中移动,与几千公里外的故乡有些区别,除了风的寂寞,故乡的念想带给我的是看不见的孤独。月光在雪山背后沉默了很久,突然又钻出来,她一定不愿让饿狼看清她如水的模样。我望着如水的月光,悲伤地想,我为什么要为何哨长的离开或新哨长的到来想那么多,我只需要把国土守好就无愧于心!想来想去,小花狗又出现在眼前,赶也赶不走。如果小花狗会说话,它会不会在某一天对我说生日快乐?
新哨长到来的消息很快在草原传开,人人都在议论是德吉草搞走了何哨长,也有人说是何哨长得罪了德吉草。我很快就听说新哨长次仁多吉是德吉草的什么亲戚,是个中校。难怪德吉草这些天那么开心呢。她把七彩的班典顶头上,站在马匹上舞蹈歌唱,引得铁丝网那边的安尼尔对她击掌尖叫,还吹响哨:“德吉草啦,再来一个,你的歌声简直就是天上流过的一汪清泉!”
德吉草纵身下马,坐在草地上,咯咯咯地笑。她的牦牛在笑声里齐刷刷地望向安尼尔,所有的群山与雪峰都在笑声里旋转。德吉草笑够了,就呼呼地深吸一口鼻烟,她看了看我们的哨所,又学着安尼尔的样子,望向天空,嘴里不断嚼一根草,脸上的表情像在嚼一根甜蔗。
哨长次仁多吉没有在预定的时间抵达哨所。因为路况原因,加之地形复杂,他先是坐车,然后骑马,再徒步翻越崇山峻岭,穿过河流,涉过草地,来到我们哨所。那天,我正在写值班日记,赵峰在一边训练小花狗,见他的装扮与草地上的牧人别无区别,我假装没看见他,一声不吭地望着本子上的文字发呆。当他走近我俩,一股浓烈的酥油味直冲鼻子。
次仁多吉没话找话地问这问那,从布袋掏出大块亮锃锃的酥油,足有十多斤。最后他把那些酥油放到桌上出去了。他出去时丢下一句话:“兄弟们,不管过去何哨长对你们怎么样,放心,我绝不会打骂体罚你们,我知道,你们在这里也很无聊,别忘了多喝酥油不缺氧哈!”
听了这话,我心情特别复杂,当官的都有善变一面,等相处久了才知真相。赵峰这家伙倒是像吃了蜜,一下子欢呼地跳起来,还尾随到门口朝着次仁多吉的背影喊:“谢谢多吉哨长。”
我扬起手就给了他一嘴巴:“小子你高兴得太早了,何哨长给你的甜头尝够了没?”他抚摸疼痛的嘴巴,脸上笑容顿失,只好抱着小花狗跑去给次仁多吉告状。那一刻,我心里特解恨!
一连几天,安尼尔都在铁丝网那边喊——秦尼巴依!我知道他一定是冲着我喊的。可是我看都不看他一眼,除了站岗、巡逻,盘查过路的人们,我偶尔也学着他的样子,无聊地望望天。
我又走到了德吉草的帐篷里。她正弯着腰在木碗里揉糌粑。地上的牛粪火让人冰冷的脸顿生暖意,她指指安尼尔的哨所,问我听到没有?然后,满脸堆笑地递给我一块风干牛肉。我没有说话,趁着香喷喷的酥油茶与糌粑,补充热能。
“安尼尔在喊你呢!”德吉草对我说。
“等他喊吧,喊吧!喊了那么多年了,那又如何?战争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属于自己的东西还不是弄丢了!”
“来,坐下来,听我说,你为啥不理人家呢?难道你也像何哨长对安尼尔的冷态度?你们在这里山靠山,草对草,人看人仇敌似的有意思吗?再说,安尼尔对你们的态度如何,你应该看得很清楚了吧!”
我不肯作答,只顾埋头喝酥油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