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孩子在这样的家,地位可想而知。别的不说,连吾们家有点脸面的奴才都没把布布布当作什么实在的主子。所以布布布也就不希罕吾们家。我还记得,小时候布布布对我说起话来总是你们家你们家的:
“你们家的人就是好哭;你们家的人就是要人抱……”
回忆起来也真是一点不错:小时候我是那么好哭、那么烦她、那么要人抱——只要布布布,不要别的什么奴才——尽管有时候还要挨她打头皮,受她瞪眼睛嗤鼻子,但是我还是只要她而不要别的什么奴才。这大约就是什么所谓的缘份。
不知道为什么,布布布从小就恨吾们这个家,因此也就连带着恨了白果。儿时的好多事我都忘了,但是大人们绑住她的手,撬开她的牙,扎紧她的嘴巴的事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和布布布身上都流着吾们家的血,所以我和布布布当然都在劫难逃,都受着白果的累赘:每年秋天一到,白果结子的时候,我的手弯弯、腿弯弯、脖子弯弯还有那弯弯,都会莫名其妙地长出好些红点子,痒得要命,什么药都没用,但只消用两三个生白果嚼烂了一涂,马上就好——当时就止痒,第二天退红;布布布也一样,只不过她的病却发在春天:每当银杏树的新叶出来的时候,她常常会跌倒在地、两眼大睁,同时口吐白沫,但却又不是什么通常说的羊痫风。通常的羊痫风,据说可以嚼青草,随便什么草都可以嚼得好。布布布却不行,一定要嚼白果叶——也不用嚼,只要轻轻撬开她的牙齿,把几张白果叶让她咬住,一分钟就能清醒,两分钟就能站起来。
但是,布布布却一醒来就会吐掉嘴里的叶子,宁愿在地上痛死痛活,滚来滚去,所以我老子就不但叫人撬开她的牙齿,还要绑住她的手,扎紧她的嘴,不让布布布把白果叶从嘴里吐出来、抠出来。事情过后,倒霉的又是我——布布布会瞪着那双冷光直射的眼睛用我出气:
“白果妖!你们家都是白果妖!小妖怪!你也是个白果妖!”
又听我老子说,布布布从小就爱从家里出走,有时候一两天,有时候三五天,每走一次就挨一次打,遭一次关。但是她就是不说去了哪儿,或者想去哪儿。对于布布布的出走,我只明白一次,因为那时我已经六七岁,而且是我做的好事:记得那时候家门口还挂着日本人的太阳旗,布布布在县城上中学。一天,我老子把她从城里领了回来,一回来就让我爷爷重重地打了好几个手心,打了不算,还罚了跪,跪了不算,最后又关了起来——说她往来新四军。就是这一次,是我从我老子的抽屉里偷了钥匙开了门让她逃走的。我还记得,布布布临走还对我说;
“告诉你们家!”——她是这么说的,“你们家”——“我就是去找新四军!叫你们家等着,我就要回来的!回来和你们家算帐!”
她走后,当然累得全家四处找。最后也找到了我,我原话照搬,吓得我老子捂住我的嘴,要我从此不许说。
布布布说“就要回来的”,我还以为是四五天呢,殊不知她一去就是四五年。等她回来的时候,世道变了,吾家变了,我变了。我已经不再是什么金贵的少爷,我也抄起了粪兜,拿起了草篓,成了和大家一样跌打滚爬在广阔天地里的娃娃了。
当然,布布布也变了——她穿着一身蓝色的干部服,还戴着一顶蓝色的八角帽,站得笔直,人还是那么瘦,眼睛更有了光亮,亮得发冷。在我看来,布布布比前些年从县里来搞土改分田地的女干部还要神气!
也许是我幼稚无知所以还有救,也许是我偷过钥匙所以还有功,所以布布布把我老子叫到村长家,一件件,一桩桩,问过、算过吾们家的帐之后,最后才轮到了一件与我有关的事——她要把我接走。
对着我爹,布布布满脸威严,威严得让我心跳。她的话斩钉截铁,震撼人心,每个字落在地上都一定铛铛响:
“我不是在问你,我是在告诉你!我不是要你同意,我是要你明白!你听着,我带他走是为了他,他是我们的下一代!我不能让你毒害下一代!我要让他成为你、你们、你们的阶级的挖墓人……”
这样的语言也许乏味,然而却真实。
布布布要把我从我老子的身边带走,但是她没有必要得到我老子的同意,因为他是个地主;布布布也不必问村长,因为这又是我们家的私事;布布布更不必问我,因为这是对我的恩赐,何况我还是个孩子。那时候不是后来,那时候这样的事很好办:户口一不管制二不卖钱,所以布布布一带就把我带走了——从江北乡下带到了江南城里,带到了因果巷,住进了尴尬弄。
——噫唏,这么说来,这日子早就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