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15年第10期
栏目:人生百味
世上的事有时就是这么怪,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丧偶的潘大顺原本不想再找个老伴,可艳福却偏偏撞到他怀里。不过,桃花运到手,可来之不易。
潘大顺今年六十二岁,三年前妻子病故,一直未续弦。这三年是他人生中最不如意的三年。第一年是悲伤期,第二年是孤独期,第三年是迷茫期。这三个时期一熬过来,人就麻木了,啥也不想了,过一天算两晌,熬天数等死。有人看他终日胡子拉碴,衣冠不整,劝他遇上合适的女人再找一个,他总是摇头。
潘大顺看着周围那些丧偶的老伙计,有的白发焗成黑发,有的着西装打领带,衣帽整齐收拾得像新郎官一样,天天开着电动三轮车,车上坐着披肩发的新“夫人”,每天不是去广场看戏,就是去公园观光。有的当众你喂我一口水,我塞你嘴里个花生米,亲热得让人眼馋。他对这些人不登记就同居颇有微词,认为那是苟合。他嘴上这么说,夜深人静寂寞难耐时,还是有些羡慕他们。
潘大顺给独生子起名叫保汉,自小对他娇惯宠溺。保汉长到五岁时,每次撒尿都要抱起来把着才尿。中午吃饭时保汉说声尿,潘大顺连忙放下饭碗,从保汉身后抱起来,分开他的双腿去院里尿。保汉嫌抱得晚了,使性子扭着屁股不让去院里。潘大顺问,“不去院里,你说尿哪儿?”“尿——”保汉巡视着屋内的物件,目光停在潘大顺喝水用的茶杯上,任性地说:“尿茶杯里。”保汉妈连忙端起茶杯让他尿进去。保汉断奶晚,潘大顺说,人奶营养好,要求妻子,儿子想吃到多大随他,保汉十二岁上初中时才断奶。他高中毕业当了三年兵,退伍后安排在厂保卫科,早已娶妻生子,在家说一不二,是“灶王爷的横批——一家之主。”他妈去世三年来,他一直不让爹再找老伴,怕来个女人花他爹的钱,万一爹先“走”了,分他爹的财产。对他爹实行的高压政策是见苗头就打。去年电视台播放老年再婚节目,他见爹集集不落,天天按时坐在电视机前,有时看着节目还陪着流眼泪,他不想让爹受感染。爹每月有两千多元退休工资,他怕爹一个人花不完,有了闲钱生事,再给他找个后妈,就果断采取措施,控制财权,想法儿把爹的工资卡要过去。他和爹在一起生活时,每月仅给爹一百元零花钱。他搬到东城区新居后,爹不跟他去,一人独自生活。他参照城市居民最低生活标准,每月给爹五百元生活费,要求爹勤俭过日子。他说一个手里没钱的老头,没有女人黏他。又怕有人管闲事,放出狠话:谁敢给他爹介绍老伴,等着挨刀!街坊邻居听到这话,没人敢操这份闲心。
桃花运撞在潘大顺怀里的事儿发生在去年春节前。那天上午,潘大顺去医院取头天空腹的抽血化验单,看是否有糖尿病。临去前见自己头发、胡须太长,去理发店理了发刮了脸,顿时显得年轻许多。
医院里取化验单的人排成长队。一个女护士在小窗口喊:“刘小青。”“哎。”前边一个中年女士应着,去领化验单。“刘小青”?好熟悉的名字。潘大顺正回忆这人是谁,“潘大顺。”那护士又喊他的名字。“这儿。”他应着上前去领化验单。
这时,那个叫刘小青的中年女士勾着头,边认真地看化验单,边迎着潘大顺走来。俩人接近时,都对心眼了。潘大顺向左躲,她也向左躲,潘大顺向右闪,她也向右闪,三躲两闪,他俩撞个满怀。俩人不约而同地说声对不起,打量对方。潘大顺定睛一看,这个面庞清秀、肤色白皙、双眼明亮、丰韵犹存的女士,不就是三十多年前曾跟自己当过三年徒弟的刘小青吗?那年她十八岁,爹早已去世,她是娘的独生女,娘在家种地,供她上学。她技校毕业后,分配到潘大顺所在的工厂当工人。那天车间主任把她领到潘大顺跟前,相互做了介绍,要他收个徒弟。刘小青很有礼貌地弯腰鞠躬,鸭蛋形的脸上泛着桃花瓣一样的颜色,闪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羞怯地说:“潘司(师)傅好,以后请您多多关照。”说着又鞠了一躬。
“你是东乡人吧?”潘大顺听她“四”、“十”不分的口音,微笑着随口问了一句,又说,“东乡人把‘尺’说成‘跳’。”霎时,刘小青脸上飞上红晕,不好意思地说:“俺乡音未改嘛,以后纠正过来。”潘大顺见刘小青摸着辫梢,很不自在,觉得伤了她。一个女孩家初来乍到,自己一句话使她红了脸。不由得自责起来,以后说话要注意,不能伤人家自尊心。
“您是潘师傅?”刘小青认出了潘大顺。
“你是小青?”潘大顺也认出了刘小青。
两人四目相对,边说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你不显老。”刘小青看着潘大顺的国字脸庞上少有皱纹,浓眉下目光炯炯,由衷地赞叹。
“我孙子都上初中了,会不老?”潘大顺边谦虚边暗自得意,幸亏刚才理了发。他对小青也给出了评价:“看着你顶多四十岁。”“我哪儿还有四十,”刘小青说,“我今年五十五了,外孙都五岁了。”
潘大顺把刘小青夸得满脸笑容,他脑海中闪现出小青进厂时的件件往事。刘小青天性善良,模样长得漂亮,活泼开朗。又会唱豫剧,《花木兰》《朝阳沟》选段唱得悦耳动听。她刚进厂时,有两个二十多岁、技术上能带徒弟的未婚男青年羡慕潘大顺有艳福,找他商量换徒弟,惹得刘小青不高兴,她当着全车间工人的面郑重地说:“我谁也不跟,就跟着潘师傅当徒弟。”那俩货死心了,不再打刘小青的主意。刘小青的话使潘大顺觉得这是高看他,他当时已结婚生子,别无他念,把小青当妹妹待。刘小青在生产中不怕脏累,聪明好学,每天提前半小时上班。潘大顺来到时,她已把准备工作做好,他对这个徒弟非常满意。俩人说话投机观点一致,潘大顺爱唱歌唱戏,和刘小青兴趣爱好相同,他俩还在厂里合演过文艺节目。工作中一个认真学,一个倾心教,心灵相通,配合默契。潘大顺一个眼神,刘小青就知道递什么工具,俩人常常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刘小青不到半年便能独自操作机器,提前转正定级。第一年全厂第一个通过考核定为四级工。三年后,刘小青升到六级工时,亲戚给她介绍了一个在中原油田工作的钻井工人。小青和那人结婚后,离开了潘大顺,随丈夫调入油田当了一名计表工。
潘大顺回过神来,和刘小青坐在医院走廊里的长椅上,互相看了彼此的化验单。刘小青血糖16.5;潘大顺血糖19.6,血脂稠。医生看过化验单,告诉他俩,空腹血糖正常值为3.3~6.1,确诊他俩为糖尿病。都要控制饮食降血脂,需要注射胰岛素降血糖。医生说,糖尿病不可怕,血糖控制正常,加强锻炼,同正常人一样工作、生活。但注射胰岛素不能过量,一旦出现严重低血糖会危及生命。医生要他俩口袋里常带糖块,家里要放白砂糖。出现头晕、心慌、浑身发冷等症状,要赶快吃糖自救。他俩交过费,取出胰岛素、注射笔。医生告诉他俩早、晚餐前半小时各注射一次的剂量,又教他们如何在小腹部消毒注射。
潘大顺、刘小青两人同病相怜,走出医院已近中午,他俩不约而同地说:“我请你吃饭。”“潩水人家”饭店里,他俩选了一个雅间,点了两荤两素四个菜,两瓶啤酒。刘小青记得潘大顺好吃酱牛肉、烧鸡肝,特意各点了一盘;潘大顺想起刘小青在厂里食堂好吃烧茄子,点了一盘;考虑到都有糖尿病,把她爱吃的热炒凉粉换成了木耳炒苦瓜。菜上齐后,刘小青斟上啤酒和潘大顺碰杯,“师傅好。”“妹妹好。”两人仰脖一饮而尽。刘小青问:“你称我妹妹?”潘大顺说:“对,三十多年前我就把你当妹妹待。”“这称呼太亲切了,我爱听。”刘小青斟上啤酒有点激动地说:“那我就喊你大哥了,来,干!”两杯啤酒下肚,他俩觉得分别三十多年的陌生感、距离感渐渐消除,分别后各自的喜怒哀乐要向对方一吐为快。
刘小青说她在这三十多年里随丈夫去了三个地方:前十年在中原油田,中间十年在胜利油田,后十几年远征到新疆克拉玛依油田。烈日下狂风中,荒沙原野里风餐露宿,工作环境十分艰苦。这样的工作状况,使她无法把娘带在身边,深感愧疚。她的独生女儿娇娇已三十岁,从事石油科研工作,二十五岁那年在新疆结婚生子。前年初刘小青和她丈夫退休后,回到阔别三十多年的古城买房安家。有了安定的生活,刘小青想把娘接身边孝敬她。娘不愿给女儿添麻烦,说她身体还好,只是腿脚不方便,一个人过惯了,舍不得她那三间破房子,说啥也不来城里住。无奈,刘小青只好依娘意,隔几天回去看她。同是独生子的丈夫爹娘早亡,他俩刚过了两年安稳日子,不料,去年丈夫因病去世。她开朗向上的心情从此心灰意冷,如今她孤身一人,用读书看报、看电视打发时光。刘小青说着眼里噙着泪花。她擦擦眼泪扑闪着大眼睛问潘大顺:“大哥,你过得好吗?”
“我和你差不多。”潘大顺说:“你嫂子去世三年了,头两年没少想她。不是说时间是疗伤的良药吗?离别得久了,就淡了。”他犹豫着不想说儿子拿他工资卡的事,几次欲言又止,又想想,刘小青啥都给他说了,这事还有啥不能说的。“有件事不怕你笑话我。”
“啥事?”刘小青斟上啤酒,递给潘大顺。
“儿子把我的工资卡拿走两年了。”潘大顺喝下啤酒,愤愤地说,“我一个月退休金两千多元,他怕我再找个老伴,一个月按最低生活标准,只给我五百块钱。妹子,我现在是‘猪八戒背捆破棉套——要人没人,要货没货’,你说我还能再找个老伴吗?”
“能。”细心的刘小青回答着,见他穿的黑色中式对襟棉袄上,中间一个用粗线绳绾的纽扣大部分开线,耷拉在胸前,听他言语里含着酸楚,没了自信,微笑着安慰他,“你要人有人,要货有货,不愁找个老伴,有个好身体就是本钱。儿子拿就让他拿去吧,花不完早晚都是他的,咱不生气就是福。我经济宽裕些,以后我给你。”“不行,不行。你一个女人家,我怎能要你的钱?!”潘大顺说,“我有存款,养老没问题。”说着和刘小青争着下楼去结账。他俩吃过饭,相互留了电话号码,走出雅间。刘小青见门口一侧服务台上放有针线,让潘大顺稍等片刻。她取下针,纫上黑线,站在他面前,把开线的纽扣归位,一针一针仔细缝好,又给扣上。她体贴入微的举动让潘大顺觉得心里热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