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年轻的时候,一直是弱不禁风的样子。对母亲言听计从,就连平时的衣食住行都要先问母亲:你看我要不要加衣服?你看我要不要换件衣服?这已经算是主动的了。一般都是母亲对他说,你看你这身衣服穿多久了,换件吧;天降温了,你怎么不加件衣服?样样都要提醒,个个都要我照顾,我哪来那么多精力?真是前辈子欠你们家的,这辈子全都跑来跟我讨债。
母亲一边唠叨,一边把什么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父亲在我们眼里,一直是可有可无的人。怎么到老来,突然就膨胀到顶天立地了呢?一起生活一辈子,越长越像的两个人,竟重新回炉,又像懵懂少年一样混乱胡搅起来。
但是,对他们俩,对这个家,我们能做的实在很有限。无非是苦口婆心。父亲态度很好,过后收效甚微。再劝,就把我们也卷进纷争中去。父亲说,谁没有一肚子苦水?你听她说得可怜,好像只有她委屈似的。然后就是他的一二三。
真是冤家路窄。
母亲去世后,父亲孤身一人,所有的捆绑,道德的、伦理的、社会的,都失去了意义,更有了折腾的理由。我们离得远,让他跟我们住,他坚决不同意。我们也知道那不可能,所以早做好准备,对今后出现的任何状况都保持沉默。只在他需要我们时,再过去帮一下。但他一般只在逢年过节时候需要我们。平时他总说,我身体还算硬朗,生活能自理,你们忙你们的,我一个人很好,别总是往家跑。
那就随他吧。
反正他现在带什么人回来,至少不会再让我们为称呼问题烦恼。也就是说,他跟什么人一起生活,与我们没半毛钱关系。
母亲刚去世的半年里,父亲显得很茫然。他像个站在竞技场上的拳击运动员,看到对手倒下,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是赢了,还是输了,是该收手,还是乘胜追击。他环顾左右,显得底气不足,脸上挂着无辜的怯意,让人怀疑他对母亲这辈子的苦难,甚至死,都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因此心里有负罪感。
父亲在客厅里走路时跌跌撞撞,显得头重脚轻。几十年时间,母亲早已长在他的肉里,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并顽固地决定着他的意志。母亲的离去,让他大脑里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如同天坑。这才发现,无论怎么抵抗,自己一辈子其实是围绕这个天坑建立起生活和精神平衡的。天坑一旦消失,就像运动员长期在一条腿上绑沙袋,突然有一天把沙袋拿掉,运动员就会失去平衡,连走路都不会走。
窗户关着,窗帘低垂,客厅里烟雾缭绕。父亲又恢复了戒掉多年的抽烟习惯。昏暗的光线中,他像一件旧家具,头上身上落满灰尘,在客厅里转来转去,拿起这个看看,拿起那个看看,好像第一次发现它们在这个地方摆放着。对自己生活几十年的环境,生出一种令人费解的好奇和不适应。他经常问我们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这个瓷缸是做什么用的?全是灰。我说这不是早年妈拿来腌菜用的吗,父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过些天又问,这阳台的晾衣架这么不好用,你妈怎么将就这么多年,也没想着换一种?
周末的时候,他轮流到儿女家里做客,和孙子辈坐着说话,饭桌上跟我们回忆过去,年轻时候那些曾经让他很得意过一阵子的事情。与我们相隔遥远的陈旧故事,在他讲来,仿佛是前不久才发生的,活灵活现,我们甚至能听出当时的色彩和声音,带着平和的喜悦,像旧照片上的微笑,总能定住隔世的目光。母亲年轻的时候漂亮活泼,唱歌跳舞,样样拿得起来。我想像父亲和她说话时,大概用的就是现在这种语调,和风细雨,像长辈,脸上又带着心悦诚服的表情。这种表情,我们很小的时候还看见过。
父亲跟我们很贴心,是一个体面的父亲和祖父,慈爱、庄重,对我们关怀备至,时不时打电话来嘘寒问暖。我总在想,如果母亲在天有灵,看见这样的场景,也许会得到些许宽慰吧?父亲又回到了家庭里,和儿孙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