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是一个缓慢而神圣的过程。
父亲渐渐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变得很安静。在家里养养花、看看电视,不再满世界疯跑,这多少让我们感到了放心。只是,每次回家,家里都显得太安静了。我放碗时动作稍稍重一点,父亲都会吓一跳,提醒我轻一点,说人老了,怕吵。我又有些担心起来。据说老房子久不住人会很快垮掉,人大概也一样吧。我几乎能听到父亲说话时,胸腔里虚虚空空的回声。
我建议他去找个老年大学走走。那里都是年龄相仿的人,认识几个新朋友,多几个说话的人,不能老是一个人闷在家里。开始他不以为然,挥挥手说,老都老了,学那些干啥?多说几次后,他有点动心了,说抽时间去问问。
秋天的时候,他告诉我说,去老年大学报了几个兴趣班,现在每天上课,过得很充实。他说,老年人的世界完全不是你们年轻人想象的那样缺乏活力,死气沉沉。他们,他们的天地,他们的生活,和你们没有什么不同。如果硬要找出什么不同的话,只能说,那份生机更执拗、更灿烂,因为那是最后的。
父亲的生活重新注入了声音、色彩。除上课外,他又把写了几十年都没写完的回忆录重新找出来,接着写。能不能写完不重要,重要的是,日子重新开始流动,说话时,疲惫的拖腔没有了,颧骨上出现了健康的光泽。
那个回忆录从中年就开始写了,一直没写完。总是隔几年就拿出来看看,改改,重抄一遍,再搁下。见他不写了,母亲就收起来。父亲再要时,母亲立刻找出来,端端正正放在他面前。只有十万字不到,却来回抄写了不下几十次。那时候没电脑,母亲发动全家人帮他抄写。每抄写一次,就有几页纸的新进展。下次拿起来,又有新想法,再改,再抄。
写回忆录之外,他还练书法、画国画、学唱歌。他说,其实他挺喜欢听流行歌曲的。这我们早就知道。
有一天下午,我回去看他,正要掏钥匙开门,听见父亲在里面合着一个女声唱一首歌。旋律是再熟悉不过的,在80年代曾红极一时——
你的声音,你的歌声
永远印在我的心中
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
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我的情爱,我的美梦
永远留在你的怀中
明天就要来临,却难得和你相逢
只有风儿送去我的一片深情
……
真是奇怪,一个老男人,竟然能把一首女声部的流行歌曲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就像小孩子初学描红,不求创新,务求准确、逼真。微微的颤音也像我们熟悉的那样,如泣如诉,已经不是在唱一首歌,而是在诉说心事,是两个灵魂的相互抚慰。
那个跟他二重唱的女声,好像不是原唱。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直到歌声停止,才开门进去。
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家。
他站在沙发和茶几之间,面对窗户,背着手,几乎全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米灰色毛背心里面是灰衬衫,裤子很好地保留了裤缝,整个人显得干净利索,看上去是个很会料理自己的老头。也许是母亲在世的时候太能干,把父亲的基本生存技能全淹没了,才使他一辈子显得那么笨拙。
父亲刚才是跟着音响里的录音在练习这首歌的。音响声音很大,他的声音也大,所以家里被塞得满满的。
父亲一转身,看见我出现在他面前,表情有些惊讶,显然他很投入,没有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他重放音乐,声音调小,兴冲冲地解释说,他们声乐班很活跃,过一段时间学一首歌,现在学期快结束了,马上要有一个汇报演出,还要化妆、穿演出服。父亲活出了另外一个样子。他说自己会的流行歌曲不多,就选了这首熟悉的《乡恋》,是和另外一个女学员二重唱,他一个人唱会紧张。我猜他说的一定就是刚才音响里放的那个女声了。
时隔四十年,再听父亲唱这首歌,我心中百感交集,有种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无奈。如果说,这首歌当年曾让母亲加速地衰老下去,有点夸张,有点冤枉,但它着实标记出了母亲性格中的某些破绽,显露出女人特有的脆弱和愚蠢,让她从此在婚姻中一败涂地,却是不争的事实。如今母亲不在了,父亲仍然要去唱这首歌。是怎样一种心理在支撑这份执着呢?后来我问过父亲,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仍不改初衷,喜欢这样一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流行歌曲。父亲斟字酌句,挑选了一个显然有强烈时代气息的词。
解放。他说,差不多就是这个感觉。一个新的开始。
不管父亲给出的理由是什么,一首流行歌曲就这样毫不费力地战胜时间,深深留在了父亲的心里,比母亲留得更久、更深。如果母亲知道,不知作何感想。或许,她就不会再为自己根本无能为力,也不值得的事情去生那些闲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