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接到电话时,还云里雾里在朋友家胡吹呢。他好像还沉浸在某种亢奋中,没法预测即将发生的一切,也没有详细询问事件发生的细节。他好不容易喷出一个响嗝,说:好的。挂断电话,他又给朋友上了一支烟,说:我叫个车,去,接人。
面包车驶出县城三公里左右,借着灯光,何志老远就看见前面一片狼藉,路面上有大大小小的石块,和一辆倒地的摩托车。面包车司机踩了急刹,何志的上身向前倾出很远。停住后,何志下车,往前面小跑一段,看见了三个人。大家可能猜到了,躺着的一个是我,另两个是郑店村的马村主任和村民老六,他们在搀扶着我。
事情呢,我也不大清醒。一直到现在,我老是混混沌沌的,类似于半梦半醒。依稀记得,回家时,马村主任坐在摩托车中间,我坐在后面。一路非常平稳,快进村级公路时,摩托车撞到了路上的几块石头,当即熄火。车冲过去了,前面两人还保持了坐姿,而我觉得身子一轻,接着就像长翅膀一样飞了出去。我轻飘飘落地时,像一枚羽毛,一点声响也没有。我甚至摆了个造型,头朝前面,两只手一上一下,呈游泳姿势,像一只趴在路面的青蛙。只是我的右额出现一处明显擦伤,这可真让我感到遗憾,好比一曲体操,演到最后失足滑倒。当时,马村主任向后一探手,空的。他当即大叫:不好,出事了!老六慌忙停车,随马村主任返回寻找。马村主任和老六找到我时,老六急得都快哭了。我觉得好笑,狗日的老六,平时咋里咋呼的,也有流猫尿的时候!马村主任提醒老六赶紧打电话,老六就开始拨何志的电话了,可老是打不通。马村主任抬头,看了看高处的高压线,它们嗡嗡嗡聒噪着,像释放出了无数的打屁虫,黑压压铺天盖地。马村主任又急急忙忙跑到前面村子,借用村民住宅电话,终于打通了何志的电话。
何志凑近我时,连连皱了几下鼻子。看来是汽油混杂着啤酒发酵后的酸腐气息,相当的倒他胃口。但他仍喊了我一声:耀子。我记得我极其含糊地应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喊了他一声何主任。其实我不是很想回答他的,我真的困极了,就想睡觉。可是,不管怎么说,他也算得一领导吧?何况,我答应了一声,何志就显得轻松多了,好像我这么一应,就帮他投了关键的一张选票。
他们一起将我抬上车。然后老六准备将摩托车推进村子。摩托车先是被老六架好站稳了,但后来轰的一声倒在地上,像冷不丁被人扳倒了一样。何志去帮忙老六推车时,注意到摩托车的后胎是瘪的。他说,那胎瘪的,就像产妇刚刚分娩的肚皮。
也就上十分钟时间,载着我们的面包车到了县一医院。医院急诊室门口有一盏灯,倒是很亮,照在紧闭的铁门上,冷冰冰的,在寂静中,恍惚发出细微的声响。如果细听,有些类似碎冰的摩擦,又像是无数细锯,在钢铁上悄悄切割。老六上前哐当一掌,又拿脚踢了两踢,喊道:医生,医生呢,医生在不在?
里面的木门打开了,出来一个中年男人,正扣着白大褂的扣子。接着“咣”的一声,他打开铁门,朝敞开的面包车门里张望。
后来我知道了,这医生姓孔。
挂号和登记等手续都是何志办理。孔医生拿一支电筒,翻开我的眼球照射着,喊:郑红耀!
我觉得眼皮痒痒的,有一点想笑的意思了。但喉咙咕噜一下,接着全身一紧,“哇”的一声,如同泥石流的发生,我嘴里泻出了一股浊流。
屋子里的空气顿时发酵起来,像现了底的烂泥谭,整个儿被抄动后,腐烂的麦芽全浮了上来,弥漫着一股恶臭。
心脏和血压还算正常。孔医生去了另一间房子,喊道:家属呢?
何志看着马村主任。马村主任停下手里的活计说:好,我就去。老六,你看好耀子。
老六此时好像正在憋一个喷嚏,哦啊了半声,将喷嚏咽回去了。他叼着一支熄了火的香烟,到我身边看看我后,拿卫生纸替我清洁嘴脸。
那卫生纸可真他妈粗糙!
耀子,我是何志!何志对着我大声喊道。
唔……
你身上疼不?
不疼……
脑袋疼不?
有一点……
我的脑袋像塞满了棉絮,有些疼痛的感觉,但又觉得更麻木,就像插进去了一根棒子,那本该令人生疼,但是棒子带了电,所以只知麻木了。
何志心里释然。我听见他说:还好,狗日的耀子,醉酒呢!
接着他们搜了我的衣服。一共五十三块,是我备用的钱。他们一边咒骂袁经理,说他在关键时刻就关手机,一边张罗着凑钱。
他们一共凑了六百多块,然后等着B超室的医生。
何志又点了一支香烟。他的口腔早被烤得麻木无比,那些突起的味蕾此时都恹恹的,如同脱水的蔬菜。何志第三次拨打手机查询余额,然后看见老六像狼一样盯着孔医生。现在老六不爱说话,可能觉得一开口就会走火,不确定目标伤人。
这让何志回想起,在酒桌上,老六是怎样的飞扬跋扈,以及言语间对自己的蔑视。他使劲切了切牙齿,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妈的个巴子!不过那是只有我才能听到的声音,因为那些话语只是埋伏在他腹腔里,还未到喉头,就被他使劲咽了下去。
孔医生再次打电话催促,B超室的医生才赶到。她一说话,我马上就听出来,她是我老婆娘家的族亲,因为我老婆好几次找她看病,就熟悉了。姓杨,一个少妇,白白嫩嫩,说话嗲嗲的。
杨医生摇曳着娇小的躯体,噔噔噔上楼。何志看着她的背影,好像在考虑是否要跟去,但杨医生清脆的脚步声又自上而下回响,还伴随有一两粒踩碎沙粒的声音,噼——啪!
楼上的大门锁住了,进不去。杨医生淡淡地说,接着揉着眼睛,皱了一个眉头,整个脸部牵动了一下,将嘴边的一个呵欠溢了出来。
孔医生看样子还很敬业,他马上拨打电话,叫什么人赶紧拿钥匙过来,口气简短而急促。
何志瞅准了机会,说了声:杨医生是吧?
可以想象,少妇微微仰起脸时,眼睛里会多出两个问号,或者还有一丝笑意。
去年在农村里搞妇检工作时,是我叫车把你接下去的。
少妇眼睛抡动了半个圈子,然后浮现一脸的笑意,说:哦,哦!——你是城关镇的?
呵呵。两人都笑了起来。何志笑的时间要长一些,或许是那双眼睛间或转动的样子,在他心里长久不去的缘故?
接着杨医生看到昏睡的我,惊异地说:是他?到这时,杨医生终于认出了我。
B超检查得很细心,结果也很让人满意,没有任何异常情况。何志一直站得很近,帮忙着翻动我的身体时,我听到他屡次接触到杨医生的手指。空中有两股静电旋卷而至,接着被引燃,在空气里冒出蓝色的光,啪啪作响。
去CT室时,仍旧是马村主任背着我下楼。马村主任五十来岁,虎背熊腰,用他自己的话说,叫打得虎死。此时他却不堪重负,连声说:追得厉害,坠得厉害!
这让我不好意思起来。最近一两年,我喝白开水也能着肉,一身福相,混得真像个干部。何志上前扛我屁股,他手掌一用力,简直就像两片叶子,一下陷进棉花垛里了。
我觉得喉头又咕噜了几声。还算庆幸,没有呕出来。倒是一阵热腥,熏得后面的何志背过脸去。接着,我被安置在冷冰的躺板上,再拦腰扣上固定带——有点类似古时的腰斩。这么一折腾,我就不耐烦了,含糊不清地说:水,水……
水是杨医生端来的,两只塑料杯倒来倒去,里面的开水被挤压变形,自上到下愈来愈细,成窜的气泡腾空而起,又在清脆的破裂声中消失,将热量释放出来。但我只歪着头喝了两口,就觉得肚子膨胀厉害,难受极了。我又是那么嗜睡,干脆呼呼打起鼾来。鼾声长而响亮,如吹哨子,令人想起童年的摇篮,以及妈妈的笑脸。
但童年的美好,被饥饿所啃噬的阴影冲淡。“过阶段”那阵,家里只剩下糠头下锅。我至今记得,因为缺乏营养,连屎都屙不出来,最后只得用手指抠。我曾有两个妹妹,大妹是就是因为营养不良,后来害了一场小病,结果就像瘦弱的草叶,被小虫子那么轻咬了一口,马上就回天无力。
CT检查的是另一个医生,他站得老远,紧抿着嘴巴,指挥着将我固定好后,他进入内室,哐的一声闭上门。片刻,机器开动了,吱吱的声音,如同利爪擦过水泥,格外碜耳。这声音让我很不习惯,就像少年时吃的草根,在肚皮里来回摩擦,那声音一直传到耳膜,而后又反馈到全身。我的呼噜越发夸张,一环接一环,一波推一波,愈到后来,愈是厚实,又没有一丝回音。
真是有趣,像不像传说中的鬼啸?
屋子里空荡荡的,就何志一人站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日光灯的光辉如白纸悄悄卷动,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偏偏我一浪又一浪的呼噜声接踵而至,模糊而沉重。何志突然一个寒噤,他瞪大了两眼,僵硬着身子,木偶一般,慢慢地退出门了。
马村主任和老六蹲在黑暗的走廊,正在小声地说话,像夜色的两只猫在发送暗语。何志走过去,他俩摩擦嘴唇的声音就消失了,并一起向何志仰起头,乍看去,如同荒野中浮动着四只流萤。
嗯,那个……老六说,接着他上了一圈烟,点燃的时候,红光倏然一亮,老六一张困兽般的脸也随之一闪而逝。
马村主任将烟扛在耳根上,站起身来去CT室。他看起来步幅不稳,像走太空步一样左右摇晃,很令人费解。马村主任这个样子,除非他不是垂直于重心走路。
喂,何主任,这事我没必要卷进来。我他妈算是倒血霉了,最多只能出几个医药费!老六忽然坚决地说。
唔……何志态度暧昧地回应。
到现在,我该把与这事儿相关的一帮子人马交代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