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天空还是那么湛蓝,天幕像在蓝墨水里浸透了,再稍稍一漂,凭空挂上,没有半点皱褶。我们一行人显得格外轻松,因为农村工作不再像原来那么难搞。以往,除了农业税,还有或合理或不合理的各式摊派,需要逐家逐户的收取,扯皮闹架的事情向来不少,很是令人头疼。近年来,不仅免掉了农业税,其他摊派应声消亡,还有农业补贴发放到户。村民们纷纷说,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养儿当兵,种田纳税,现在却是变了天了!所以,我们这些基层干部,工作起来很是顺手,这与往年的剑拔弩张,以及各种“限期战”“攻坚战”“军令战”相比,很是天上人间,让人觉得悠荡荡的,很有些失真的感觉。
从队长家出来,时间已经很晚了。先前敏锐的饥饿感,现在已经收敛起来。只是大家走得很慢,再走出几步,就到分手的路口了。
卢喜明终于按捺不住,打着哈哈说,马村主任,你是我们的领军人物,今天事情又顺利,该请个客吧?
此时的马村主任容光焕发,他斜视了卢喜明一眼,说,肚子里没油水了是不,又想刮锅底呢!说得大家都呵呵笑起来。马村主任接着又说:不过很久没有接何主任了,也罢,就再中卢会计一回意思,大伙上街吧!
何志张嘴笑了笑,有点文绉绉的样子。马村主任对他比较客气,可能也是因为何志多读了点书。用马村主任自己的话说,他在基层里,算是走过长征的老红军了。十几岁开始,他从通讯员,到民兵排长,到村委会成员,一直到现在的村主任。一谈起这些,老马就有一种傲视群雄的气概,这在某些场合,比如喧闹的酒后,表现尤为大手笔。
何志是学校分配下来的干部,开始曾雄心勃勃,在基层东奔西跑,可总不见提拔。后来遇上机构改革,上头一纸红文,何志就从事业编制,自动转入以钱养事的圈子。而一些被安排进来的,诸如司机、打字员之类,却摇身一变,成了公务员。何志之类,不仅政治前途没希望了,经济收入也大幅下滑,工作热情可想而知。好在何志安分守己,分内事情做得不错,群众对他印象也好。
卢喜明是财政所的,本来就没什么目标,一年到头玩玩打打,图个快活而已。但他对于这场改革,嘴巴也会牢骚几句,算是表明经历过了。
队长只送到了村口,临走时说:去吧何主任,你看狗日的耀子,穿得挺括的,赶着要去快活呢!
事后证明,这是相当不幸的一句话,可怜的老队长甚至为此,良心受谴,颇不得安。大家都说,郑红耀从部队转业回后,任职村委会民兵连长、团支书记、副主任,虽然家底薄弱,但他是人民的老黄牛呢!这事出了,改在过去,看不批斗你!有人甚至说,耀子四十好几岁的人了,不该去当村干部,说他为人憨厚,官场上也混不开,虽名衔不少,实际却像晒干了的萝卜缨子,随手一捏,缩小到巴掌心了。
话是这样说,可我能干什么呢?孩子还小,老婆有病,家里犁田犁地,肩挑背扛,这些事都少不得我。兼顾着家里,在村委会干着,虽工资微薄,但多落一个,总比多掉一个强吧?
这时,有个村民前来办理外出打工的未婚证明。一行人又折回村委会,开好证明,盖章后,上了本村跑出租的一辆面包车,驶往县城。
上村级公路,走一公里,是县级柏油公路,再前行不到四公里,就是县城了。一行人来到夜市,这里灯火通明,街道两旁摊点林立,烟雾缭绕。食客们络绎不绝,欢声笑语。卢喜明表现活跃,带我们找了一家熟人的摊子,叫了菜,开了酒,晚餐随即进行。
古人云,酒是穿肠毒药。我不大赞成这话,不信,你看现在酒文化多流行啊,全国一年喝掉的酒,淹没一个小小岛国,应该是没问题的吧。或许有人说:这不两码事吗?这问题比较深奥,我一时半刻也说不清,就不讨论了。但我们这里,喝酒成为工作之内,个人能力的表现了。为什么要说工作之内呢?因为要说官话,吃官饭,喝官酒,喝酒成了工作上的奥妙武器,更被一些人发挥得淋漓尽致。
哦,这话说得有点过了,因为在我们村委会,根本算不得官场。只是耳闻目染,多少有些心得体会,于是不自觉模仿起来。现在,卢喜明就在酒的面前,如同猫儿嗅到了腥气,瞳孔都放出光来。一轮过场走完,这下子就跟马村主任叫板上了。马村主任和他较量过,一直喝到卢喜明“井喷”,还是现场直播。但那次,马村主任自己也不轻松,据说睡到第二天中午,应该算“内伤”了吧。马村主任知道,年轻人身子好,恢复快,对付他们要速战速胜。于是,他也不客气,和卢喜明连连几个回合,言语上更是泰山压顶,咄咄逼人。卢喜明那小子就心里有数了,端着杯子寻找其他目标。
但是,另一个副主任只装作不看见,在跟何志浅酌慢饮。还有司机,只意思了几杯,责任在身,不能强迫。眼看着卢喜明的杯子,越过浩瀚的桌子后,笔直到达我的跟前。说实话,我谈不上酒量惊人,但也有几分实力。难得高兴,于是,和卢喜明来来回回,喝了好几个轮次。最后,场面基本都跑到了,大家暂停,小动作的举杯,干杯,倒酒。
大家都优哉游哉,司机却为耽误生意急躁起来。的确,他不比我们有时间,再说现在这单买卖,目前也就白条一张。于是,我们一起喝了团圆酒,吩咐老板上饭。只是马村主任和卢喜明似乎意犹未尽,饭也懒得吃了。
正要起身,街上折进来两人,大声叫我的名字。其中一个拍着巴掌,高兴得像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村干们都认得他,是本村跑摩托车生意的老六,我们这里俗称“狩兔子”,雅称“摩的”,是嗜酒如命的人物。另一个是我战友,袁经理,在县城开着一个什么工厂,和老六认识。司机看这阵势,寒暄似乎没有尽头,那面孔就整一个白板了。但袁经理坚持要“聊表心意”,说加酒杯。村里的副主任心里明白,就说要先走一步,司机马上拥护。卢喜明巴望不得,当即一迭声的好。马村主任也没反对,任由他们去了。
于是又炒了几个菜,剩下六人重新坐下。马村主任指着何志,介绍说:这是我们镇里的何主任,在我们那里驻队。卢喜明随声附和:人民父母官呢!其实何志这种主任,只是嘴头称呼而已,如同被呼“老板”的人,原来却是摆地摊的。不过这下子,何志成了众矢之的,每人至少一个轮次,以酒为媒,加深认识。何志那酒量叫捻不上筷,好在是啤酒,杯子也小,还能支持得住。哪知那老六盯准了他,持续轰炸,势态压人。何志连连推辞,老六便歪着脑袋,眼睛直直盯着他说:何主任年龄轻轻,多大的官呢,表示点敬意都不成!何志心里恼怒,又奈何不得,只得再三解释。老六又说:何主任也别紧张,我又不求你办事!
那边马村主任也喝得兴起,转头说:啤酒,何主任多喝两口,不要紧的。何志不好再说,也喝了,只觉得那啤酒堆在喉管,下不去。再看他们,满桌人闹得水响鱼跃。我身份特殊,战友重逢,心里高兴,所以与袁经理就喝得不少。但我嘴笨,话少,也就笑眯眯坐着,喝酒,听他们吹。最后喝得难以起身,因为脚下到处都是啤酒瓶了。
离场时已接近十点。马村主任买单后,袁经理说要请领导们去唱唱歌。我心想,我们这算哪门子的领导啊?不过不是领导,也不妨碍去洗洗脚,捶捶背,唱唱歌嘛。
歌厅里的感觉好神秘啊。昏暗的灯光下,一圈儿沙发,一张茶几。我有些紧张,但又隐约期盼,如果招来一两个小姐,就更到位了。我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所,想象小姐的模样一定特别勾人。但只是我们几个男人唱歌,说是唱歌,几乎鬼哭狼嚎了,大约只想喷出体里酒气。我有点失望,靠在沙发上想睡觉。可是太吵,几次刚踏上瞌睡门口坎儿,又被拽回来了。
一个小时后,我们六个人是这样分手的:袁经理先行一步离开,何志和卢喜明分头步行回家,老六用摩托车带着马村主任和我回村子。
情况暂时只是这个样子。当它变得复杂起来,那是后来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