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怀孕了。我很高兴,不是因为她即将做母亲,而是因为她的行动再一次证明,我跟她到底是不一样的。她可以不假思索地活下去,像别人那样活下去,我不可以,也不应该。
她的丈夫在楼道里碰到我,不由自主地去看我的肚子。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很久以前,他还没遇到小妹,还在女人那里频频碰壁时,我就结了婚,直到现在,他已经是一个准爸爸了,我的孩子还没有一点点迹象。我故意不去看他。在这栋楼里,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个男人。无论人品还是地位,他都是这栋楼里最末尾的一个,娶的老婆却是这栋楼里最漂亮的。谁都知道,他不是用自己的魅力,而是用自己的条件,诱惑了那个需要帮助的漂亮女人。这和诱奸有什么区别?当然,谁也没有资格鄙视他,他们并不是第一例各取所需的婚姻。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不要孩子。我工作稳定,生活从容不迫,经济状况也还说得过去,但我就是下不了生一个孩子的决心。也许我还在等待某件事情。我似乎有个模糊的计划,我要改变,我要到更大一点的报社去,到更大一些的城市去,毕业后我一直在这个单位,在那张办公桌前,我的一切稳定有序,却缺少变化。我不知道如何启动这个变化,不知道那个按键在哪里。我只是坐在这里等,希望有一天,天上也许会掉下个馅饼,端端地砸在我头上。
这种想法很可笑,但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命中注定没有贵人,无一臂可傍,无一枝可栖,除了牢牢地端住这个饭碗,任何一点积极的变动都比登天还难。
前段时间,又一个同事走了,去了省城某报。我知道,她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她一直有个暗中帮助她的人,她称他老师,可我总觉得他是她的秘密情人。她走的那天,我借故没去参加饯行晚宴,我怕我受不了那个刺激,说出什么不当的话来。自从我来到这家报社,前前后后走掉了三个人,我却岿然不动,稳稳当当像个前朝遗老。那天晚上我冲丈夫发了无名火。他的情况跟我差不多,从毕业至今,没有换过岗位,更没有换过单位,他甚至从来没有这个想法。那天照例是他做晚饭,因为他下班总是比我早。不用看,闻闻味道就知道,青椒炒鸡蛋,瘦肉丝,凉拌黄瓜。历来如此,只要他走进厨房,他的脑子里似乎就只能想到这老三样。
我把筷子一丢:你哪怕把肉丝切成肉片呢?
难道切成肉片,味道就跟肉丝不一样吗?
关键就在这里,他根本不觉得有此必要。我赌气坐在桌边,看他一口接一口吃得津津有味。响亮而又单调的咀嚼声中,我一眼看到了我的暮年,这一路走下去,除了吃饭,除了永远不变的鸡蛋肉丝,我再也没有别的可期望的事情了,变化更不要提。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闹钟照例在每天清晨响起。今天跟昨天不会有什么区别,明天跟今天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但没办法,还得活下去,每天都抱着一丝明知无望的侥幸活下去。这样的心情,怎么可能养育一个活泼健康的孩子?
随着小妹孕期反应的加重,我们的旧衣服改造工作不得不告一段落。当然,这没什么好遗憾的,我不能老是玩一种游戏,也不能老是去穿那些近似手工的粗糙衣服。那只是一个游戏,一种消遣,就算她不怀孕,总有一天,我也会厌倦的。正如我的业余时间不能被她完全填满一样,我的世界很宽广,她不过是我的邻居而已。
但她似乎跟我的感觉不一样。她越来越喜欢向我诉说,她的工作,她的同事,甚至她的家事。伴随着嗒嗒嗒的缝纫机声,她的诉说滔滔不绝,没完没了。我想,她可能拿我当她最好的朋友了。这不奇怪,我既是个最好的发问者,也是个最好的听众。这是一种良好的职业修养。她可能错把我的修养当作对她的兴趣了。事实上,我对她的事情并没有多少兴趣,婆婆妈妈,柴米油盐,鸡飞狗跳。许多次,我一边听一边想着别的事情。某一天,当她再次向我说起童飞的一些恶习时,我竟心不在焉地脱口而出:我挺讨厌他这个人的。话一出口,我吓了一跳,张嘴望着她,不知所措。
万万没想到,她竟哭了起来。
人人都说他好,只有你一个人肯对我说实话。你知道吗?我有时恨不得逃跑,再也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