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没有着陆只能在空中纷纷扬扬的蒲公英,寻歌感觉自己的灵魂出窍,在上空凄凉地看着自己。
她挣扎着伸出手贴在自己的小腹。
她感觉得到,正有一股温暖的液体从自己身体流出,就好像是从自己身上狠狠抽出了最重要的一块肋骨一般。
记得做护士的妈妈,在医院看过了太多的生生死死,总是告诉她和阿错: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她现在才深刻体会到妈妈这句话的意思,这个孩子终究不是该来的,所以它以最惨烈的方式从她的生命中抽离了。——不是陆之南把它拿走了,是她自己亲手害死了它。
剧烈得仿佛烧灼般的伤口撕痛也及不上心上的痛万分之一。
眼睛在雨水的打落里很艰难地一睁一闭,她难受地微微偏了视线,余光就扫到不远处从雨中走来的男人。
像第一次她躲在陆向通的身后,默默看着他一样。他依旧是这么好看和矜贵。
那天生所具有的气势,就好像生来就是一个王,只要点点头,就像古代的帝王允了旨,江山指点,万人敬仰。
她喜欢的男人,是那么骄傲,骄傲到不需要顾忌别的人因为他而疯狂而受伤。
他什么时候来的?看到了些什么?看到她推开纪信哲自己撞在卡车上了吗?
看他沉怒的脸,阴霾的眼,坚毅的脸部线条,那是她三年来最熟悉他的样子,是他生气的样子。
他生什么气,他不是还为了秦久在和何玫争锋相对吗,不是为了秦久对她虚弱的样子视而不见吗,他不是为了秦久都可以停止自己装瞎,为了那个女人,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他现在生什么气呢,来找她干什么呢!
是不是他可以不爱她,可以报复她肆无忌惮地闯进她的生活,却一定要她爱他,服从他,不能和其他男人有任何关系。
她漫无边际地想着,心里越发苦涩。
是啊,爱情本来就是不公平,爱情是什么,不就是让人快乐地软弱堕落万念俱灰的毒药么。
是她爱他成疯成魔,就算他恨她,她垂涎的美梦,都与他相关。
四周跟出来凑热闹的人,除了金室长,几乎谁也看不出陆之南在生气。
其实,很久之前,那种感觉很浅很淡。社长他从来只会对寻歌表露出喜怒哀乐的情绪,不加任何掩饰。连占有欲都表示得这么彻底。慢慢地,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甚至,和社长对秦久小姐的感情截然不同。
社长方才看见秦久出事,是处于本能地去救护她,就好像是经年以来形成的习惯,可是面对此刻受伤的寻歌,社长的情绪是激烈的,他生气吃醋夫人为另一个男人受伤,他既想救夫人心疼夫人又气夫人的不乖巧。
……
雨下得极大,和昨天相比有过之无不及,寻歌的眼睛里汇聚了越来越多的雨水,她闭上眼又张开眼的下一瞬,陆之南已经来到了她的跟前。
宛若天神如斯,英俊清贵。
寻歌只觉得整个身子冷得发抖,她静静地注视着眼底早就火冒三丈的男人,起了皮的唇无意识地开开合合,“之南……”
陆之南,仄平平。聂寻歌,仄平平。多押韵,从舌尖发出的音是多么缠绵。
“之南,你抱抱我,好不好?”能在他怀里,无论她将承接怎样的命运,她都可以坦然接受。
陆之南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没有动。
“不是为了那个男人连命都不要了吗?抱我干什么?”他余光冷冷地扫过那个被推到在一边陷入昏迷的纪信哲。
她却已经无心解释,低声哀求,“那你也抱抱我,好不好?”
“是不是因为是领养的,所以感情不一样?”他挽着嘴角笑,整个人也变得湿透湿透的狼狈,可眉目之间却冷然若揭。
他猛地蹲下身,一双侵占着血丝和疲惫的双眼已经被嫉妒烧得失去了仅有的理智。好像硬是要得到一样答案一样看着她惨白的嘴唇。
明明他表情那般冷漠,她却好像在雪中遇到了炭,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抚摸他的脸颊,可是他的位置离她还有距离,她根本没办法碰到他的脸。
她太疲倦了太累了,爱得太辛苦太煎熬,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解释什么,她用尽全身最后一股潜藏的力气,惨白着一张脸,翻过了半个身,曲起腿,慢慢向他怀里爬。
她爬的缓慢而艰辛。
哪怕疼得全身整张脸都扭曲得抽住了,可她还是嘴角努力挽着……
她最后像疯了一样,用力地一扑,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扎进她选择的命运。
这是她去过的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它离她一直那么近,可是总是那么遥不可及,隔着秦久,又隔着陆向通。
这个地方,就是陆之南的怀抱。
周围站在围观的人,都惊了,那朴素无华的女人,嘴角溢出血丝,像一只欲要逃出桎梏的燕尾蝶,像扑火一般扎进了陆之南的怀抱。
她静静地等待着意识的抽离,小腹里血液汩汩而流,
“陆之南,对不起。”
“陆之南,我爱你。”
“陆之南,我们离婚吧……”
-
救护车把寻歌送到医院,她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只有她的手,一直死死地捂着小腹,似乎想抓住些什么已经在慢慢失去的东西。
手术车咔擦咔擦地推着寻歌,像电影镜头一般。
很快医生从手术室出来,看着陆之南,严谨认真又习以为常地说:“您夫人原本身体较差就有流产先兆,现在大出血,孩子是保不住了。我们现在必须马上手术,不然大人也可能保不住。”
听着医生说着陌生的专有名词,陆之南看上去有些麻木。
难得他这样时刻清醒的人,也会有片刻的不知所措。
他握了握黏腻的手心,气味血腥。
他拇指与食指静静摩挲着指尖的血液,他知道这都是那个女人身上流出来的血,是他还没出生,也永远不会出生的孩子。
其实这孩子,他允许她怀上的时候,就从来没有想过要打掉。
的确,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秦久要回来了,女承母业,和何玫一样选择了妇产科。所以他有心让寻歌怀孕。可从他答应婚事起,他就知道这个女人是他这辈子的妻子,因为陆家有训,这辈子只能娶一个老婆。所以让她怀孕,他就没打算打掉那孩子。
可她却不知道,一心怕他打了孩子,甚至有了孩子连他都可以不要。
呵,说到底,她也是从来不相信他吧。
医生再次提醒陆之南,“先生,请赶快签字,您夫人还在急救室。”他习惯性地想要安慰病人家属,“先生,你们那么年轻,肯定还会再有的。”
陆之南紧紧抿唇,深黑的瞳射出锋利的光芒:“还不快去手术!”
-
陆宅地下室。
陆向通踩着相当愉悦的步子慢慢走向贵妇人,吊儿郎当地叫她,“妈—”
柴念侧过身,优雅地抿了口茶,“秦久怎么样,还好吗?”
陆向通脸色有些别扭,说,“还好。何伯母把她在家里了关了几天不让她出去,她绝食抗议了几天虚脱了。”
柴念精致的眉微微一皱,“你说这何玫到底在想什么,怎么就这么看不上陆之南呢。”
“谁知道啊,不是以前还说何伯母和陆之南的妈是好朋友嘛,怎么就闹的这么僵了?”
柴念美眸有些迷惘,淡淡说,“听陆宅里的人说,陆之南小时候,何玫就不喜欢他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上次试探着问何玫,她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也是奇了怪了。”
陆向通想到自己来找母亲的目的,忽然眉间有些雀跃地说,“对了,我在医院的朋友告诉我说,寻歌的孩子已经没了。”
“我也听说了,在这等消息呢。这到底是谁,比我们还见不得那孩子,先出手把那孩子给撞没了。”
……
天阴阴的,冬日的太阳温暖又怡人,光线星星点点,像飞舞的蝶。
指尖微微一动,她感觉到有液体正在一滴滴地进入她的静脉。默了一会,她慢慢睁开了眼,入目就是整片灰白的世界。
明明什么都记得,但是汹涌的回忆铺面在她的脑海里,她有些局促地恸哭。
无声地小心翼翼地掉着眼泪。那眼泪像珠子一样地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很快枕头上水汽氤氲,连带着濡湿了她的头发。
她却毫无知觉,只是颤抖着伸出手去,慢慢地将手覆盖在自己的小腹上。
空荡荡的,感觉小腹空荡荡的,有什么东西在她昏迷的那一刻狠狠地被抽离出去了。
她终于什么都没有了,连最后一点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了。
这时门子呀一声开了,寻歌没有心思注意,而陆之南拿着相当多的餐盒慢慢地走到她床前。
他和她不一样,他依旧清冷,理性,从容,好像失去孩子的那个人不是他。也对,这孩子本就不是他真心想要的,他根本不关心吧。
可明知道答案是什么,她还是轻轻问出口,“孩子,没了吧?”
“嗯。”他沉闷地应声。
她也嗯了一声,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孩子,要是你想要,我们还可以再有。”他看着她一张灰白的脸,忍不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