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过节把地摊给丢了,还挨了顿胖揍,将来何以再在市场戳号立棍儿?铁蛋和大民越想越窝囊,最后决定请陈皮出山。
其实陈皮也在市场做买卖。只是桃峰北郊市场海了个地大,陈皮当时在西南角,事发地却在东北角,中间隔好几个商品交易区,外加人喊马嘶汽车喇叭叫的,于是陈皮就没听到动静。
陈皮比铁蛋和大民混得阔绰,有间自己产权并带库房的档口。买卖号起的也邪虎,叫“水里爬”。像螃蟹、王八、虾爬子这类带腿东西,陈皮一般都鼓捣。照说蛤蟆也有腿,价钱还不菲,陈皮却不鼓捣。陈皮认为蛤蟆既然爬,就该好好地爬,根本犯不着蹦。铁蛋和大民为这事儿差点儿没跟陈皮打起来,意思放钱不挣,那是傻瓜!陈皮却不过油盐,瞪眼瞎犟:“这叫有钱难买我愿意!”
过节这天,陈皮档口竟火爆如那些卖鬼货的摊床,其实也是当地的风俗。人鬼既同节,人鬼亦同乐,乐是啥?乐就是吃。过节嘛!
如果细扯,即使在早年那些清汤寡水的日子里,桃峰人也没断了借过节之机添补些营养。节不同,餐桌的嚼食就不同。比如打春这天,家家清一色烙薄饼,炒长豆芽,卷着吃,名曰春饼。再比如清明节,千篇一律酸菜馅饺子。酸菜是隔年的缸底儿,家家只剩下三五棵,是特意为过节留的,正应“吃了这顿没下顿”那句老嗑。原因是过了清明,天已开始转暖,再吃酸菜,就是来年的事儿了。这也是桃峰主妇们的精打细算。
要论嚼食有特色,还就得是鬼节。也许刚刚经历了苦夏,人鬼都瘦,人这头需要撑个倒仰,而鬼的坟头和供桌上也正需要摆点儿啥做点缀。于是,家家蒸几屉大包子是必不可少的。日子穷,包子在质量上就要打些折扣:皮儿一般都是杂和面的皮儿,馅是没油拉水的韭菜馅,赶上会过人家,使大劲再兑些虾皮儿或泡软的粉头儿啥的。桃峰人管这样包子不好意思叫包子,叫“韭菜篓子”。
改革开放后,老百姓兜里的钱开始见多,可鬼节吃包子却是定了格的。只是这回没人再包“韭菜篓子”,都是咬一口直蹿油的三鲜馅包子。三鲜馅包子还是馅的文章大。头鲜是虾爬子。桃峰人收拾虾爬子天下第一:先将洗净的虾爬子掐头去尾放在案板上,再架起面杖擀饺子皮儿似的碾,于是那些镶在盔甲壳里的肉,便连汤带水地被生挤了出来。二鲜则是把螃蟹掀去壳,专取里面的黄儿,也是桃峰人的挑剔。唯独三鲜好弄,只要把鸡蛋摊饼煎透,再剁碎即可。最后把三鲜统装盆中,加上韭菜和作料,包子馅就算和好了。如果是富裕或小康人家,赶节这天必定炖上一锅王八汤,千年王八万年龟,热热地抿它几口,滋阴补肾,活血壮阳,自是多福多寿,也是桃峰人百年不变的老风俗。
这鬼节佳肴中,四样竟有三样出自陈皮档口,那陈皮的买卖还能不火?
那天最下货的是虾爬子。陈皮每称一秤盘子,大手先将虾爬子从两头往中间一归拢,再大头朝下地往案板上,说这话都是眨巴眼的事儿。虾爬子也就刚被码成摞儿,那些朝天细腿还在紧挠扯,可陈皮早“嗖”地抽出根儿浸透水的马莲草,手腕儿狠劲儿一抖,那马莲草竟斜劈一道弧线。等主顾听见脆响,虾爬子早被马莲草拦腰捆住。陈皮手指再一绕,一个扣儿就结下了,竟拴小偷似的牢。
也有不知好歹的主顾,打陈皮手里接过虾爬子却卖乖道:“这劲儿让你费的,弄个塑料袋一套不就完了?”陈皮也不嗔怪,耐心道:“老外了不是!这大晌午头的,多欢的虾爬子能架住那塑料袋捂?”
其实,铁蛋和大民早来到了陈皮档口,只是没好意思露面。照说只要感情有,在社会上财大也好,财小也好,肩膀头齐就该论弟兄。可铁蛋和大民却有些脸红,再怎么说也是求人勾当,既求人就低人三分:于是俩人你推我我推你的,把事儿办得挺假。
就在这时,陈皮的右眼皮狠跳了几下。左眼跳财,右眼跳祸,陈皮心里就犯合计:鬼节要是有祸,可就不是小祸!陈皮本想从账本中撕张纸条,贴眼皮上压压邪,无奈手里正按着一只等待打包的王八。
陈皮弄王八从不马虎,在他所经营的水里爬当中,还就属王八伤人。只要被王八这东西叼住,你叫它爹都不中,非得听见驴叫唤它才认松口。这倒不是说爹没驴好使,可王八毕竟是王八。
陈皮于是决定还是先对付王八,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陈皮包装王八自然不用塑料袋,直接就把一根筷子送进王八嘴,聪明地利用王八叼东西不撒嘴的特性,变被动为主动,变不利为有利,等王八嘴与筷子吻合一体,跟点了电焊似的牢,这才将那只打提溜的王八往主顾手里一塞:“走你的!”
那主顾显然是头回拎王八,脸上不免写些问号。陈皮见状立即打保票:“掉不了哇,这东西你不了解我可了解它本性,直到上了你家菜板子,它都不会松口!”
不过拎王八毕竟比拎螃蟹拎虾爬子扎眼。尤其档口外正蹲着几个好事儿的闲汉,一看那主顾拎的是王八,竟发现新大陆似的抻脖子喊:“快来看呀,这儿有个王八。”陈皮怕伤主顾,从此断了回头客,于是也王八似的抻长脖子:“那王八是你爹哩!”
陈皮一抻脖子,脑袋也就探出档口,于是便发现了缩头缩脑王八似的铁蛋和大民。在陈皮的追问下,俩人便一五一十地把事发经过和来的目的说了。最后,俩人还特意加两句挺煽情的话:“谁让咱哥仨是光屁股娃娃来着?”“再说咱哥仨也是一个知青点混出来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