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又金贵地只生下他一个。独子都是有脾性的,也是年轻还没把形势看清,好争个强。有一回开玩笑开过火了,张家弟兄几个一起上,好汉还怕四只手,他被“丁零哐啷”地撂翻,断了两根肋骨,支书、村主任都是张家人,谁给他处理?那年划分林地,办林权证,腐败明眼人都看得明白,他压不住说了话。大晌午的,他正捧着饭碗蹴在门槛上扒饭,一盆子屎尿就泼了过来,接着他就被几个人打倒在地。人们都端着碗在村巷里扒饭闲谝,他为大家说了话,却没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话。张龙踢着他吼:啥世道了看不明白,在老埂坪有你放的屁?不给你点厉害,不知道爷三只眼。他睡了一个多月,想明白了,惹不起躲得起,从那以后他学乖了,老实了,蔫了,木讷了,少言寡语了,低眉顺眼了,他学会装了,夹着尾巴做人,石头大了弯着走。但他在心里攒着一股劲,鼓着一口气,他给婆娘说,咱们生一个生产队,毛主席说人多力量大,到时候谁敢在咱们头上动土,咱们一个生产队跟狗日的干。李后家和他家情况一样,也是拉长工落户在老埂坪。可李后婆娘能生,生了14个娃,12个儿,儿子们一个个大了,只要跟人生事,12个儿子拧成一股绳,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连张家人都怯,成了老埂坪的第二大势力。可婆娘才生了宝顺、宝娥,国家计划生育了,婆娘东躲西藏地又生了宝凤、宝明,尽管罚得他家里连席子都没得铺,也改变不了他生一个生产队的决心。最终,婆娘生了宝明还在月子里,就让堵在羊圈里扎了。宝娥还上小学时,遇上闰河发洪水被卷走了。谁能想到大儿又这么没了,靠生养在老埂坪不受人欺负已经没有半点儿可能。
可是,现在他被逼住了,过不了得罪人这个坎。昨天晚上回来,今早来借钱的人就没断过。从早晨到现在,已经得罪了七个人,个个都是气势汹汹地走了。有些还出言不逊,倒像是他做下啥短理的事,他硬是没说出一句硬话来。他从没想到自己会活得这么窝囊。
20万是多么大的一疙瘩钱,来借钱的人都张着血盆大口,成千上万地借,再多的钱也经不住借。也不是他小气,日子都不容易,谁家里没有事,不借钱日子里的坎儿过不去,他也借过钱。也不是担心不还,只是一个个家里的穷坑大得吓人,钱借出去猴年马月才能还回来?还的时候也是今儿几百明儿一千,20万是一整疙瘩,你借他借的就打散了,成了零钱,就抵不上钱用。问题还在于,在人们看来他这钱眼下是闲钱,宝顺的媳妇说下了,彩礼也上齐了;现在宝顺没了,媳妇续给宝明,他家就再没啥大开销,这是人人看得明白的一步棋。因此只要借到手都会拖着欠着不还,当然还有些人借钱时就打着不还的主意。
何况20万从拿到手的那一刻,他已经想好了用处。给宝明把这门亲续下来,宝明娶媳妇就再花不了几个钱了,20万在县城按揭一套房子,把宝明安置在县城里,他们家也就从老埂坪拔了根,再也不用看张家人的脸色活人了。至于他和婆娘,还能有多少年的活头,都已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因此,钱,他是铁定了主意不借。不借,呆在家里那就把人都得罪下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躲了,躲出去谁都不见。想到这里,他打定主意明天就出门。
“村主任回来了”的话翻墙进来,八碗浑身抖了一下,“嚯”地坐起来,磕了烟锅,翻身下了驴槽,决定立马出门。家里一时也不能呆了,再呆下去就等于自己给自己以后的日子挖坑。
八碗回到窑里,女人还在抹泪,他说:“别哭了噻,赶紧给我收拾一下,我得出门,家里一时都不能再呆了。”
婆娘看他一眼,“咯儿咯儿”打着哭嗝说:“出门?你、你要去哪达?这阵子走哪达都撵不上站口了。”
八碗说:“不走?不走等着上吊、跳窖?得是!”
婆娘抬起胳膊,用袖子搌了眼泪,从箱子里拿出掉了漆皮的人造革包往里塞东西,八碗说:“当我是走亲戚逛集?得是。”
婆娘的手停住了,看着他。八碗就来气了,说:“我是出门躲难哩,你当我是出门享福?”
婆娘说:“能躲到哪达去?”
八碗说:“出去揽活。”
婆娘说:“眼望着就冬天了,天寒地冻的。”
八碗没有说话,又装了一锅子烟。婆娘取来蛇皮包窸窸窣窣往里塞东西。
蛇皮包是拆开几个尿素袋缝制的,“尿素”两个大字墨黑墨黑的。婆娘把被褥塞进蛇皮包,又丢了魂一样坐在那里嗝气,八碗说:“把冬衣也装上,咋也得躲过这个冬天。”
婆娘说:“过年也不回来?”
八碗说:“能回来么?过年出门的人都回来了,借钱的人还不把门槛踢断了!”
婆娘装了冬衣,又装了二毛皮卡衣。八碗找了塑料绳将蛇皮袋子捆扎好,挽了一个肩套。这都是熟活,不用去试,背起来肯定合适。不过,他还是背上试试,毕竟几年没出门了,一试有些松,就觉得自己这几年缩了不少。人说人老了会缩的,他有些恍惚,他这就开始缩了。他是56岁上从城里回来的,进城打工的人太多了,人家挑年轻力壮的,就像挑牲口,就差掰开嘴巴看牙口了。他虽然56了,但干活不差劲,能跟年轻人拼着干,可是人家就是不要,也怕人年纪大了身体里藏着啥大病,到时牵连了人家。他就回家务劳庄稼。
婆娘又说:“眼看着黑了,走哪达时辰都不够了,非揣夜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