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碗没有说话,从窑门洞往外看,日头已经坐在马大山上,昏黄的光苫盖了村庄。
婆娘说:“要不你连夜赶到亲家家吧。”
八碗说:“收拾你的,不说话能憋死?去亲家家,给老麻子送上门去?老麻子给三儿娶媳妇逼得狗上墙哩,他借钱,借不?不借,亲家还做不?”
这时间出门,八碗确实发愁,婆娘说得没错,这阵能走哪达去呢?八碗从箱盖上拿过几个本子,那是儿子写过的作业本。他几页一折,撕成二指宽的烟票。从墙上取下一大一小两个烟盒,装满了烟叶。烟荷包是婆娘专门为他出门缝制的,绣着喜鹊登梅。烟叶是他自己种的,阴干的烟叶金黄金黄,有一股香气。要说出门在外用烟锅方便,烟装进烟锅里就能嘬了,用烟票卷烟很麻烦。可是用烟锅吃烟,人家就把你的年龄看大了,找活时就嫌弃你。纸烟太贵吃不起,最便宜的纸烟一包也得一块多,有一种“工字牌”卷烟倒是一包几毛钱,可是经常断货买不上。
老黑在院里叫了几声,又来人了,八碗一哆嗦说:“赶紧出去,来谁都说我出门了,我在拐窑藏一下。”说着便提了包钻进了拐窑。
窑是上百年的老窑了,窑掌里左右各挖了个拐窑。山大沟深的,乱世就多土匪,老埂坪一带家家挖窑洞时都在窑掌挖了拐窑,连着通向村外的窨子洞。拐窑窑口只容一个人趴进趴出,往里走很阔绰,藏得下十来口人,还能藏粮食和水。外面备着一堆柴草,人钻进去后,拉柴草将洞口隐蔽起来。土匪围村不走,人就通过窨子洞逃向村外。解放后社会太平了,拐窑就闲了,家家封了与窨子洞的接口,里面堆放杂物,反倒成了老鼠的窝,里面老有欻啦欻啦的声音。
拐窑没有窗户,漆黑一团,有一股呛人的霉味,又闷又憋。老鼠不时从脚背上蹿过,八碗浑身一哆一嗦的。八碗是害怕老鼠的。八碗对于老鼠的恐怖记忆来自小时候挖鼠仓。鼠仓是老鼠的老窝,除了储藏粮食,还生儿育女。因此挖鼠仓时最容易挖出成窝的鼠崽,鼠崽一窝有六七只十来只,通体粉红色,有着稀薄的金黄茸毛,就像刚刚出生的娃娃,眼睛都是闭着的,未睁开眼睛前见光一会儿就死了。挖出鼠崽,大鼠会拼命地护崽,疯狂地跳跃着扑咬人,把锹头咬出咯吱吱的声音。有一次,一只大鼠就从他的裤腿钻进去,连抓带咬,他的大腿裆部被抓咬了个稀烂。他是隔着裤子将老鼠捏死,掏出来时,老鼠那小眼睛绷得那么大,那么凶恶,他吓坏了,回家就大病一场,从此再不敢挖鼠仓了。他常梦见那只死老鼠,恶狠狠地盯着他。其实老鼠更害怕人,八碗装了一锅烟点着,闻着烟味,老鼠就会远离。
“八碗,八碗哪?”
是二鬼,八碗屏住了呼吸。
“出、出门了。”
“村巷里蹴着那么些人,都说没看见出去。”
“怕、怕是他们呆了个迈眼晃过去了。”
“他是鬼还是风?那么多人都呆了个迈眼,说得能的,藏起来了吧?”
“没、没有,没遭啥事,有啥藏的噻。”
“那你说出门去哪达了?”
“去他大舅家了,他大舅九十了,放命哩。”
八碗暗暗赞许女人脑子够用,大舅九十,真是三天两头放命哩。
“哪咋没和他三舅一达里走?我碰上他三舅了。”
“……”
“跟我藏闷闷儿?给我来这一手?烟味儿还没散尽哩!”
“我吃的。”
“为你家的事,我把荒山都跑成白路了,躲起我来了?”
“……”
“没有我这个村主任出面,你们这么容易就把钱拿上了?”
八碗在心里“呸”了一口,二鬼这话他不但不认,而且一提就满腔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