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弯断头时,八碗站了一会儿,泪水扑簌簌流下来。宝顺的坟就在弯断头。坟是座空坟,衣冠冢,只埋了儿子的一绺头发和一些用过的东西。宝顺是十几天后被挖了出来,腐烂得连个眉眼都看不出来了,骨头白森森地露出来。人家只让他们看了一眼就开始填埋,他大叫一声“宝顺——”就昏死过去。他被唤醒后,儿子已经被埋了,一个好心人给他留下了儿子的一绺头发。他捏着宝顺的一绺头发,一路上“宝顺哎——回家了,宝顺哎——回家了”这么呼唤着。他连夜给儿子起了个衣冠冢。八碗深信宝顺的魂魄跟着他回来了。人死了是要一七一送,七七送到坟上就在那世安了家,这世就没了牵扯。他这一走不知啥时才能回来,给儿子送七就送不了了。原想着七七给儿子过一下,请三个阴阳念三昼夜的经,别人问起就说是给父亲念十周年的经,现在看来只能等周年了。
八碗站在风里,望着儿子的坟堆,风硬撅撅地带走了他的眼泪,却带不走他的悲伤。暮归的老鸹顶着夜风发出“哇——哇——”的叫声,凄凉而悠远。
黄昏越来越深,天光越来越暗,四野渐渐模糊了。八碗匆匆赶路,他怕遇到人。按说这阵山野该不会有人了,可是这几年封山禁牧,羊不让出圈,只要赶到山野里来,见着抓了就罚款。白天羊出不了门,到了晚上就都偷偷赶出来,村里人叫放夜,公家人叫偷牧。
当八郎山顶最后一点阳光被夜晚吞噬,已在天空像张白纸飘了一个下午的月亮就有了光芒,闰河蜿蜒曲折的细流像碎银子一样闪烁着光泽。只有无风的夜晚,整个世界都睡了,才能隐约听见闰河叽叽咕咕的水声。风越刮越猛,戗得八碗歪斜着走,八碗只能从河谷爬上来,沿着田野间小路走。深秋的田野就像老了的人,黝黑而粗糙,在风中长吁短叹。
月光再明,也不及白天,八碗高一脚低一脚,一口气跌跌撞撞走出十几里地,这才慢下来。走了一身汗,风灌进去冰凉浸骨。他拔了几根芨芨,拧了根草绳扎在腰里,整个人就像一个上了箍的水桶。又走出几里,依稀辨出前面的村庄是章台子村。章台子村有好几家熟人,跟婆娘娘家沾亲带故的,八碗不敢进村,怕亲戚跟他开口。在周当山的娘舅家人都知道了,章台子这么近,人们当然是知道了。再往前走,就要过十里沟,这沟一上一下十几里,处处悬崖绝壁,这几年村里蹦蹦车多了,经常拉人去跟集,抓发菜,出门揽活,一车拉三四十人,在这沟里没少出事故。去年一辆蹦蹦车翻到沟里去了,几十丈深,18个人死了,活着的几个都残了。平常日子难住了,赌气了,也都往这沟里跳,沟里聚满了孤魂野鬼,邪乎劲大,都等着拉替死鬼转世。午不过坟,夜不翻沟。
路边有一个麦场,麦草垛就像一个个馒头,老麦秸垛是灰黑色的,新麦秸垛是金黄色的。八碗选了一个新麦秸垛掏了个洞钻进去。新麦秸有一股清香,他想好好睡上一觉。可哪里睡得着,宝顺就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他又从麦垛里钻出来,靠着墙根点了根烟,泪水又落下来,他啜泣着说,宝顺呀,你不是来给我当儿子的,你是来还债的,前世你到底欠了我的啥债,这世非要用命来还啊!
他一直把宝顺念书当希望供着,宝顺考上大学,光宗耀祖不说,家里有一个公家人,张家人也会看风使舵。只要宝顺考上,他砸锅卖铁也要供养出来。可宝顺高中毕业没考上,老师传他,他去了学校,老师说,差三分,复读一年肯定能考个一本,重点也是有可能的。他对宝顺说,你复读么,我打工供你。宝顺说,我不上了,让宝明念吧,宝明比我聪明,咱们家能供养出一个大学生就不错了。他说,宝明还没上初中,能看出来个啥?宝顺说,爹,你看我爷这病不知哪天能好,我哪还有心思复读?就是考上了也念不下来。他长叹一声也没再坚持。那两年家里真是不顺的,先是煤矿嫌他年纪大不要了,接着便是娘得病,治了一年多,娘走了。爹胃上又得了病,手术做得不成功,睡在医院里吸氧,一天一二百地花,最后买了个氧气罐放在家里吸。
宝顺从学校回来才16岁,就要下煤矿,他说,下井挖煤那是挣阎王爷的钱,干别的活照样能挣钱。宝顺说,那么多下井的人,出事的才几个人?咱家没亏过人,你挖了多少年煤,大小事故出过多少回?也没咋,怕啥,咱家在世上没行下亏。自宝顺下井以来,他就一直担心。每听到矿上出了事,他都瘫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父亲走了,他对宝顺说,上井吧,干别的活。宝顺说,再干两年,把家里的账还完了,我娶媳妇的钱挣下了就上井。宝顺就是这么懂事,话说得就是这么实。也怪自己,他也想着下井挖煤能挣,四五年工夫宝顺娶媳妇的钱就挣下了,等宝顺媳妇一娶,就让两口子到城里打工过自己的小日子去。可现在啥都一年一个价,一个媳妇彩礼涨过了10万。宝顺挖了整整8年的煤,才挣够一个媳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