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境里的景象清晰得历历在目:我躺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有月光、树林、色彩鲜艳的果实、茂盛的草,一只巨大得令人敬畏的野兽静静地伏在我身边的草丛里,强壮的肌肉随着呼吸而起伏滚动,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它细长的绒毛下的体温。它转过头,用深邃的眼睛看着我,我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在整个梦里,它一直都盯着我。
忽然下雨了,那只野兽站起身,充满威严地慢慢走向草丛深处,无数的草状的阴影随着它的动作,从它的躯体上蔓延而出,四散开来,如同灵性飘忽的绸带。在完全消失前的一瞬间,它停了一下,懒散地甩了甩绒毛上的水珠,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是被滴到脸上的水珠惊醒的,睁开眼,发现天已经亮了,但是却阴沉沉的,下着小雨,滴到我脸上的水珠,正是从头顶树叶上落下来的。
我的身上盖着一层毯子,躺在悬空的吊床上,身子下面铺着两件衣服,头顶上方拉开了一层塑料布,勉强遮住了雨水。那个男人昨晚一定费了好些力气来做这些事情,我回想起刚见面时候他的表情,那是一种非常不情愿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不小心踩到了狗屎。
雨越来越大,汇聚起来的雨水从树上倾倒下来,打在头顶的塑料布上,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再顺着斜度流到旁边的石头上,整个树林里面都是嘈杂的水声。
“啊,你醒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我努力地转过头,看见他弯下身子,钻进塑料布遮住的小空间里来。我转头的时候动作稍微大了点,牵扯到胸部的伤,立刻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接着就咳嗽起来。
“莫着急,娃儿,莫着急。”他随意招了招手,看我有点喘不上气的样子,又钻了出去,快手快脚地从前面找了位子再钻进来。“感觉哪里疼?”他把雨衣的帽子推开,在我面前蹲下来,蜷着身子躲雨,又担心靠得太近碰到我。
我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一边咳嗽一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大问题。
他皱了皱眉头,露出并不太相信的表情,昨天他在搬动我之前,应该已经看过我的身体情况,在差不多算是赤裸的身体上,那些层层叠叠、纵横交错,仿佛野兽毛皮上的斑纹的新旧伤痕,是如此的显而易见。
“你莫要硬顶,老子晓得你身体是个啥子情况。”他从身边的小包里掏出一个水壶,示意我喝点。
我接过水壶,这才发现自己嘴唇已经干裂出血口子,喉咙里也是一团乱糟糟的,连发出的声音都是破碎的摩擦音。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水里加了点盐,但是却很好喝,我想不比我有限的几次在麦当劳里喝到的可乐差。大概是躺着的姿势喝起来别扭,又或者是喝得急了点,第二口我就被呛到了,又咳嗽起来。
他看着外面的雨,一边点起一根烟,“这雨落得好凶哟,晓得好久落个完哦?”
“谢谢,”我终于能艰难地说出话来,“昨天要没你,我可能就死在那里了。”
“莫要谢,要谢就谢你龟儿运气好。你这个娃儿,啷个跑到深山老林里头来?”
这个问题好像给我打开了一个宣泄的口子,我断断续续地把大半年来的遭遇讲给这个陌生男人听,把每个能够想起来的细节都讲出来:鞭子的抽打,饥饿的狗群撕咬着直到露出白色的骨头,从坍塌的坑洞里拉出来的因为窒息而乌黑的脸孔,细节如此之多,多到很多地方都说得颠三倒四。
他没有打断我的叙述,只是一直静静地抽着烟,一直到我说得差不多的时候,递给我一个面饼,示意我填填肚子。
“昨天看到你这娃儿的样子,老子就晓得这事情麻烦了,老子管你也要不得,不管你也要不得,”他叹了口气,“但是你能从那里逃出来,硬是要得,”他也拿出个饼,看着大雨含含糊糊地说,“现在你就莫担心啰,雨落得这么大,啥痕迹都没啰,那些龟儿子追不到你啦,”但是最后他又接了一句,“老子也追不到那个龟儿子了……”
面饼咬起来有些费力,我嚼得也不算快,因为嘴里长了很多溃疡,而且这也是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可以不用被人催赶着谩骂着,慢慢地品尝一种食物,我想好好享受一下。老实说,这个面饼做得很粗糙,不过随着反复咀嚼,倒是越来越有点香甜,没多久一大块就都吃得干干净净,可是肚子里面的饥饿却被点燃了,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看着他手里还没有吃完的面饼。
开始的时候,他没有留意我,光顾着看雨势,想着心事,当他发现我一直盯着他手里那块咬了一半面饼的时候,忍不住笑骂道:“你这个瓜娃子,吃完自己的还想要老子的,老实跟你说,你吃老子喝老子的,回头一样一样都要跟你算个明白,”说完就把手里的饼子递过来,“这个饼子也不多算你,回头一个给老子一块钱。”
我接过饼子,也跟着他笑起来,还别说,这种饼子还真是越吃越好吃,就算真的花钱买,这个价钱好像也还是可以接受的,而且我觉得这样的玩笑反而让我在他面前不会那么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