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6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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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普通的山民,先灭了保卫村庄的护卫队,后灭了从山上来的一伙棒客(土匪);灭掉棒客(土匪)尚在情理之中,而灭掉专打棒客(土匪)保卫村民的护卫队却有点出人意料。到底怎么回事?
花红寨当然有花。除去那些杂七杂八的花,最多的还是映山红。映山红开得无比灿烂,花朵密集地挤在枝头上,从山顶连到沟底,漫山红彤彤的。看起来,就像一摊没有边际的鲜血。
这个时候,王得冲正带着他儿牛牛,在山寨南面的半坡上栽苞谷。王得冲提着竹篼,朝事先挖好的小土坑里丢苞谷籽。他儿牛牛弯着腰,在地边摘映山红。牛牛仔细把花蕊抽出来,捏起花瓣往嘴里塞。他喜欢吃这种东西。他嚼得满嘴冒汁。
王得冲走到地边,牛牛拿着两朵映山红喊:爹,你吃,甜得很哩!王得冲抹着脸上的汗水说,莫再吃了,这种东西吃多了肚子疼。牛牛见爹不接,就塞到自己嘴里,边嚼边说,我不怕肚子疼,我想把这些映山红统统吃光。
王得冲感到有点热,用手在额头上搭了个棚,往天上看了一眼,然后放下竹篼,坐在地埂上歇气。他嘴干舌燥,打算喝点东西。他在草丛里摸索几下,从里面掏出个水罐。这种鬼天气,要是不把罐子藏在阴凉地处,只消一会儿,水就被晒热了。
王得冲抱着水罐,咕嘟咕嘟地喝。有水从嘴角冒出来,顺着脖子,淌到衣裳里去了。他喝了几口,感到舒服多了。王得冲抱着水罐,问牛牛喝不喝。牛牛嚼着嘴里的花瓣,嚼得咯吱咯吱响,他说,我不渴,我吃映山红哩。王得冲看到儿子嘴唇被染得发紫,就说,你狗日的少吃点。牛牛鼓着腮帮,嚼得很攒劲。
王得冲把水罐塞回草丛,继续坐在那里歇气。他眨着两只眼睛,远远近近地看着。在这个叫花红寨的地方,除了深山沟沟,到处都是大山包。那些密匝匝的大山,就像数不清的野马,正从远处狂奔而来,似乎要把人踩死。
很多年前,王得冲的祖辈来到这里,住下了。后来又陆续来了一些人家。现在总共有四十多户。他们很少出去,和外界没有太多接触。这里实在太偏僻了,翻过一道山梁,挡在前面的是另一道山梁,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去。他们就埋怨自己的祖宗,说要逃荒也该去别处,偏偏跑到这种鬼地方来!
看着眼前的山包,人会无端感到难受,总有种快要活不下去的感觉。这时候,王得冲就有这种感觉。山是石头堆成的,上面没多少泥土。在这种地方种庄稼,收成很不好。但这里人少地多,只要不碰上灾害,就勉强能够糊口。
王得冲坐在那里,目光在前面跑来跑去。地里的土坑一排一排的,看起来像一张张饥饿的嘴巴。那些土坑很整齐,王得冲足足挖了一个上午。把苞谷籽丢完,接下来要丢粪,最后还要盖种。要想把地种完,恐怕已经天黑了。
记得前年种这块地,只用半天时间。那时候,媳妇还在。王得冲把坑挖好,然后坐在地边,等着媳妇丢苞谷籽和丢粪。他舒坦地抽着烟,看媳妇提着竹篼在地里忙碌。媳妇忙完后,他才不慌不忙地扛着锄头开始盖种。想起媳妇,王得冲突然有点冒火,恨恨地说,烂货!
牛牛扭头看他,委屈地说,好端端的你骂我。王得冲说,我没骂你。牛牛嘟着嘴说,我明明听到了。王得冲说,我骂你干啥,我骂你娘哩。牛牛用两个蚕豆样的小眼睛看他。王得冲说,你娘不是个好东西。牛牛说,她要是听到,肯定会跟你吵架。王得冲红着眼睛说,她不要我们了,她跑掉了。
牛牛开始想娘了,就说,你去找。王得冲说,附近几十里,我都打听过了,硬是找不到,怕是钻到地缝里去了。牛牛拉着脸,看起来要哭了。王得冲感到鼻尖酸酸的,有点难受,他伸手摸着牛牛乱蓬蓬的头发。
王得冲抬头看天,上面有个红太阳,照得他睁不开眼。地那头有几个乱石堆子,上面长着几棵树,它们很少长叶子,总是光秃秃的。很多时候,都会以为它们枯死了。其实没有。这些天,树枝上就有些嫩芽,它们像几只绿色的虫子,稀疏地趴在枝头上。
王得冲把目光收回来,感到什么东西憋在胸口,恨不得跑到山顶上,放开嗓子吼几声。自从媳妇跑掉后,他常想这么干。想到媳妇的事情,他就痛恨自己。要不是他多事,把那个劁猪匠领回家,事情也许就不会弄到这个地步了。
半年前的那个下午,王得冲提着斧头往沟底走。他记得那里有两棵槐树,打算砍来做板凳。走到一瓢水的时候,他看到有个人趴在地上喝水。一瓢水是水井的名字,就在岩根脚。这鬼地方缺水,方圆十多里,只有这么一口水井,只有水瓢那么大。
王得冲看到那个人喝水的样子,觉得就像一条四脚蛇,他有点想笑。他招呼说,你喝水?那个人站起来,抹着嘴说,噢,是喝水嘛。王得冲得意地说,附近几十里,只有这口水井。那个人说,我走了半天路,确实没看到别的水井。王得冲说,这口井水很甜。那个人咂嘴说,真的有点甜。王得冲说,井里的水恰好有一瓢,把水舀掉,马上就会冒出来。那个人说,啧啧。
王得冲说,你是干啥的?那个人扬着手里的东西,憨厚地说,我是个劁猪匠。这时候,王得冲才看到他提着个小铜锣。王得冲说,你是不是走过很多地方?那个人说,劁猪嘛,当然要到处跑。王得冲羡慕地说,啧啧。那个人说,哎,我说,你们这里有猪崽要劁么?王得冲本来要去砍树的,但忽然不想去了,他说,我给你问问,我带你挨家挨户地问。
就这样,王得冲带着劁猪匠走进花红寨。他见人就说,你看,劁猪匠来了,你家有猪崽要劁没得?那些人说,他是你家亲戚?王得冲摇头说,不是我家亲戚,他是劁猪的,我在一瓢水碰到,就给他带路。
王得冲不仅带着劁猪匠满寨子找生意,还把他带回家,让媳妇赶紧做吃的。牛牛看到那面小铜锣,步子就迈不动了,好奇地说,这个东西会响?劁猪匠说,当然会响,一敲它就咣咣响。牛牛试探说,我摸摸。劁猪匠说,你摸。牛牛摸了几下说,我想敲。
王得冲媳妇蹲在门边洗菜,她让牛牛一边玩去。牛牛倔强地说,我不!王得冲媳妇说,小心我揍你。牛牛梗着脖子说,我就想敲。劁猪匠慷慨地把铜锣递过去,说,给你敲。王得冲媳妇说,别让他给你弄坏了。劁猪匠笑说,没事,他想玩就让他玩。牛牛提着小铜锣,敲得咣咣响,因为激动,脸都红了。
晚上,王得冲和劁猪匠坐在桌子边吃饭。往常吃饭,他们只有一碗酸菜,但今天有客人,王得冲破例让媳妇给炒了两个洋芋。屋里光线不好,他们脸上有些模糊。劁猪匠说,你这人好。王得冲说,瞧你说的。劁猪匠说,你不仅给我找活干,还带我回家吃饭睡觉。王得冲觉得这话顺耳,笑说,呵呵。
媳妇给他们添饭,然后坐在旁边听两个男人说话。有时候,也会插两句嘴,她说,你劁猪挣到不少钱吧?劁猪匠说,挣不了几个钱,顶多饿不着肚子。王得冲媳妇说,饿不着肚子,就是个好手艺了。劁猪有点得意,说,这倒是,这种世道,要想填饱肚子,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王得冲媳妇叹着气说,就是,我们这个鬼地方,要啥没啥,大家都快活不成了。
第二天早上,王得冲起来的时候,劁猪匠已经不见了。王得冲喊媳妇,没听到声音,他以为媳妇到菜地或者什么地方干活去了。到中午,媳妇还没回来,他觉得不太对劲了。
王得冲披着衣裳,出门找媳妇,没走多远,就碰到堂哥王得猛。王得冲和他打招呼,问他干啥去。王得猛扬着手里的镰刀说,我去后山割几根竹子,我打算编两个背箩。王得冲说,你看到我媳妇没有?王得猛说,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看到她和那个劁猪匠一起走了,你还不晓得?
王得冲吓了一跳,慌忙说,她跟劁猪匠一起走了?王得猛说,是呀,我出来撒尿,就看到他们了。王得冲紧张地说,这个臭婆娘肯定跟劁猪匠跑掉了。王得猛也觉得事情不妙了,拍着后脑说,看他们走得慌张,估计真的出事了。王得冲跺脚说,哎呀,你怎么不拦住这两个狗男女呢?王得猛说,我以为他们赶着去给哪家劁猪哩。
王得冲跺着脚说,哎呀!王得猛说,你还不赶紧去追?王得冲实在太着急了,不晓得到底怎么办,听到王得猛这样说,就慌里慌张顺着山路跑。他焦急地想,要是找不回媳妇,往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王得冲的媳妇就这么跟劁猪匠私奔了。王得冲把附近的村寨统统跑遍了,硬是没找到踪影。后来,他就渐渐死心了。这会儿,王得冲又想起媳妇了。想起这事他就犯堵。他晓得媳妇是穷跑的,于是愤愤地想,总有一天,我会有数不完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