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走着十多个人,有的拿着刀,还有的扛着枪。他们是龙头山的棒客。这会儿,棒客顺着歪歪扭扭的山路往前走。只要再翻过两道山梁,就到一个叫花红寨的地方了。棒客去年来过,他们熟悉路线。
风呼呼地吹着。那些映山红摇晃起来,就像一团团剧烈燃烧的火焰。树丛里的雀子被惊动了,在枝头跳来跳去,嘴里发着凄惶的叫声。走在前面的三顺子热得难受,他对一个光头汉子说,当家的,这时候真不该来。
光头叫李板田,是棒客首领。这时候,棒客首领李板田也感到有点热,他叹气说,这年月兵荒马乱,棒客也做不安稳哩。三顺子皱着眉头说,我真不想来。李板田仰起脸往天上看了看,说,得赶紧弄点值钱的东西换些枪来,要不然,我们早晚会被别的棒客吃掉。三顺子说,这么热的天。李板田说,不要磨蹭,快点赶路!
三顺子说,依我看,来得不是时候,这会儿才种庄稼哩,来了也不见得有啥收获。走在三顺子后边的是徐德旺,他正在抚摸自己的山羊胡。无事的时候,他总喜欢抚摸下巴上那撮山羊胡。徐德旺听到前面的三顺子还在嘀咕,终于忍不住了,忽然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三顺子拧过脑袋,张着眼窝说,你踹我?徐德旺说,就你屁话最多。
三顺子气呼呼地说,好端端的你要踹我。徐德旺说,这路上就听到你一个人的声音,真想把你的嘴巴缝起来。三顺子嘟着嘴说,你不让人家说话。徐德旺说,你比个婆娘还啰嗦。三顺子委屈地说,我又不是哑巴。徐德旺说,再叽叽喳喳,就把你送回去,让你跟豁嘴媳妇过日子。
听到徐德旺这么说,大家就咧着嘴笑。三顺子只有十五六岁,是山上最小的棒客。三顺子原来不是棒客。他家在一个叫乌木铺的地方,穷得要啥没啥。后来,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他爹打算把他送到一个杀猪匠家当上门姑爷。那杀猪匠只有一个独生女,所以放出话来,想招一个姑爷。
三顺子晓得后,骇得脸都白了,给爹说,你们把我卖了。他爹说,杀猪匠家富裕,饿不着肚子。三顺子气愤地说,我是你亲生的。他爹说,杀猪匠说了,只要你肯上门,就给我们送几斗苞谷种来。三顺子说,你们简直不想让我活了。他爹说,去他家当姑爷,往后你就好过了。三顺子跺着脚说,他家姑娘黑得像块柴疙瘩,还是个豁嘴。
三顺子想到那个姑娘,眼睛一下子闭上了。杀猪匠家的姑娘,黑就不说了,但那张嘴豁得厉害,两粒牙齿露出来,硬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三顺子央求说,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他爹叹着气说,你要是不去,我们只有活活饿死了。
三顺子无法想象和那个姑娘过日子的情形,绝望地说,你们这是要我的命哩。他爹说,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只有走这条路了。三顺子咬着牙说,要是真去杀猪匠家当上门姑爷,我还不如死掉算了。他爹说,你就算要死,也得先把粮食换来。三顺子赌气说,你们非要逼,我就上山当棒客。这样说完,三顺子抬腿就走,他爹追在后边说,你不去当上门姑爷,老子打断你的腿!
三顺子没上山做棒客。他只是觉得心里泼烦,不想窝在家里。后来,他就跑到邻村的一个亲戚家去了。他想,先出去躲两天,也许过几天爹就改变主意了。没想到,三顺子这一躲就弄出事情了。
那天,三顺子从亲戚家回来,刚到村口就碰见一个捡粪老者。那个老者吃惊地说,三顺子,你怎么跑回来了,你不要命了?三顺子看到老者惊诧的样子,觉得莫名其妙,说,我家在这里,我当然要回来。老者鼓着眼睛说,你没去当棒客?三顺子说,鬼才当棒客。老者跺着脚说,快点跑吧,你爹已经报官了。三顺子吓了一跳,惊叫说,哎呀,这回真要我的命了!
原来,爹几天不见他的踪影,以为他真的跑去当棒客了,就有些慌张。官府规定,谁家有人做棒客,要是隐瞒不报,全家按死罪抄斩。他爹为了活命,赶紧跑去报官。三顺子晓得,如果被官府捉住,肯定活不成了。他没有退路,索性跑到龙头山当棒客了。
现在,三顺子跟着大家往前走。他们要去抢劫。他们是棒客。三顺子听到大家取笑,很不高兴地说,你们牙齿都快笑掉了。徐德旺笑嘻嘻地说,你个龟儿子,好端端的上门姑爷不当,偏要跑来当棒客。三顺子板着脸说,要是再提这事,我就翻脸了!大家听到这话,笑得更厉害了。
后来,他们都不说话了,就像一群山羊,顺着山坡往上爬。山路弯弯曲曲,很不好走。远处的山顶上,光秃秃的,满眼是裸露的石头。近处长着映山红,全都矮矬矬的,它们纤细的树枝举着花朵,仿佛举着一团团燃烧的小火苗。那些旺盛的火苗从山沟蹿上山梁,山梁一片火红。
他们就那样走着。周围静悄悄的,除去脚步声,再也没有别的响动。爬上一道山梁,他们终于看到人影了。有个庄稼汉弯着腰,正在地里栽苞谷。还有一个娃娃蹲在地边,拿着映山红往嘴里塞。他们抹着额头上的汗水想,总算走到花红寨了。
那个庄稼汉听到动静,抬头一看,两只眼睛鼓圆了。他们看到那个庄稼汉扔掉手里的竹篼,忽然扑到地边,把娃娃抡到背上,撒腿就跑,像头疯牛似的乱窜。他们赶紧追过去。冲在最前面的徐德旺端着土枪,放声喊:狗日的站住,再跑就开枪了!
那个庄稼汉没有停步,他跳上一个乱石堆子,慌慌张张地朝沟底逃去。徐德旺有点冒火,顺手就是一枪。徐德旺觉得自己似乎打中了,但没有十足的把握,因为那个庄稼汉跑得更快了。前面有两棵树,它们歪拧着身子,就那样长在岩石边。只要庄稼汉跑过那两棵树,冲到沟底,就追不上了。
蓦然,那个庄稼汉被什么绊倒了,背上的娃娃摔出去了。那个娃娃没有哭,就那么安静地趴在草丛里。庄稼汉抱起娃娃,还想再跑,但刚跑几步,就站住了。他像半截树桩似的戳在那里。棒客有点诧异,不明白庄稼汉怎么突然停住了。
他们围住庄稼汉。徐德旺上前踹了一脚,说,狗日的,让你莫跑,你偏要跑!庄稼汉摇晃几下,慢慢瘫在地上了。徐德旺又踹了一脚,说,有本事你跑呀,怎么不跑了?庄稼汉咧着嘴,看起来要哭了。他鼓着两只眼睛,满脸痛苦的样子。
徐德旺有些生气,不停地往庄稼汉身上踹。先前追赶的时候,他的脸被树枝划出血痕,隐隐疼痛。庄稼汉拿眼睛剜他,表情无比凶狠。徐德旺说,哎呀,你个狗日的,你这么看我。这样说着,抬脚又踹。他踹得嘭嘭闷响,仿佛踹一条装满东西的布袋。
庄稼汉铁青着脸,把牙齿咬得咯咯脆响。这时候,大家才发现,那个娃娃胸口上有个窟窿,鲜血透过衣裳慢慢浸出来,还有两只眼睛,紧紧闭着,脸上白苍苍的,显然已经断气了。没想到居然把娃娃打死了,他们有点意外。
徐德旺打算抹汗水,那个庄稼汉突然扑过来了。徐德旺没有防备,两条腿被紧紧抱住了。他用力挣扎,没料到庄稼汉像条疯狗,张嘴就往他腿肚上咬。徐德旺哇哇叫喊,痛得眼泪花花淌出来了。
李板田上前几步,抡起手里的枪,重重地砸在庄稼汉的脖颈上。庄稼汉哼哼两声,终于把嘴松开了。徐德旺慌忙跳开,他撩起裤角,看到小腿上有两排牙齿印。他朝庄稼汉啐了一口唾沫,愤愤地说,你又不是狗,怎么张嘴就咬呢?
庄稼汉在地上挣扎几下,又爬起来了,显然还想再咬一口。但他还没扑过去,脑袋就被枪管顶住了。李板田冷冷地说,你狗日的再动,老子就打死你!庄稼汉像被冻住似的,僵在那里不敢动弹。他知道,光头敢这样说,就肯定敢这样做。棒客总是这样,杀人就像杀狗。
庄稼汉抱着娃娃的尸体走在前面,棒客跟在后面。有时候,他们嫌庄稼汉走得慢,就拿枪往背上捅。庄稼汉身体绷得紧紧的,惊恐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棒客就像吆喝一头犁地的老牛,他们说,快点,听到没有,你走快点呀!
庄稼汉抱着尸体,看起来很可怜,但棒客没顾上怜悯,他们在后面粗暴地推搡。他们干的就是这种营生,要是不硬起心肠,那就只有饿死。在这种年月,要想填饱肚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们原来不是棒客,没有谁生来是棒客。以前,他们有的是牲口贩子,有的是江湖郎中,有很多甚至还是庄稼汉。他们是些被逼上绝路的人。他们凑在一起,就成棒客了。
太阳红彤彤的,很刺眼睛。远处尽是褐色的石头,岩石缝里偶尔伸出棵树,也都歪斜着身子,看起来很凄惨。路边的地里啥也没有,很荒芜的样子。这季节刚种庄稼,所以地里空荡荡的,啥也看不见。
棒客们押着庄稼汉往前走。山路细长细长的,像条蟒蛇似的卧在那里。寨子已经不远了,隐隐看到些房屋,还有几片竹林。似乎有雀子叫唤,不晓得到底在什么地方,就那么短促的几声,听起来有点惊惶。他们离山寨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