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一道复员的还有两个人,他们一道分在农资公司下面的搬运站。1987年冬天,没有人会在意那个每天在西门码头上吭哧吭哧挑黄沙的苦力,更没有人会去设想,那个苦力在20年后将成为亿万身价的老板。做搬运工,24小时轮流转,只要有船靠上码头,人就不能歇。无论三九严寒,还是烈日酷暑,从早上四五点一直做到夜间12点。一个星期下来,两个复员军人就不干了。他们和大头一样,来这里是组织的安排,有个稳定的工作。可是这样的稳定哪里都有,要稳也不要稳在这里。他们走的时候也叫过大头,大头说他不走。走的那天,三个战友一道喝了一顿酒,战友甲说班长你是不是贪图这里工资高,大头笑笑,他说就是没有一分钱我也不会走。他的笑很神秘,看上去不同寻常。战友乙接道,你不知道班长为人,班长就是做一桩事体就要做出名堂来的那种人,不是你钱不钱的。大头还是笑笑,仍然没有说出自己笑的秘密。他选择在这里吃苦,似乎早就规划好了某种结局。三个人挥泪而别,战友乙握着大头的手,像告别首长要去炸敌碉堡一样。
当时,挑吨黄沙五毛钱,挑吨石子七毛二,最多一天,大头一个人挑了28吨黄沙。那时候书记的工资才80多元,可大头没日没夜干,每月能弄到200多。最初书记相信,大头在这里是为了钱。可那两个复员军人走后,书记发现不对头。
走了两个人,照理他要给大头添人。可他就是不添,他说岗位空在那里,等明年再安排复转军人。话是这么说,可本来搬运站人就不够,现在走了两个,任务完不成,天天扣款。不要说工资超过书记两三倍,就是贴光了工资还不够罚款。这样一来,书记想大头很快就要缴枪了。苦不说他,钱也挣不到了。可大头呢?好像无动于衷。他照样干,没日没夜干。书记就注意到大头与众不同。不怕苦,好像也不为了钱。那大头在这里,究竟为什么呢?
人家大头坚持下来了。但大头的脚好像出了问题,负重的时候看不出来,背着麻袋,哎唷哎唷的,声音不如别人放得开,把劳累释放掉。大头的声音是压抑的,似乎要用重量把压力顶回去。可放下麻袋就不一样了,走路一拐一拐的。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点。
真正的变局是一次车祸。那一次大头骑脚踏车,骑着骑着忽然一歪,人摔在了路当中,这可吓坏了拖拉机手炳喜。炳喜当时还是水泥制品厂的驾驶员,那天正拖着会计菊英到城里去。路本来就不宽,大头这一倒,拖拉机差点从他身上碾过去。炳喜踢了大头两脚,本来还不解恨,可被菊英拉住了。菊英发现情况不对,大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她上去搀大头,却被大头胸口露出的毛唬住了。不知为什么,还红了脸。她不是当地人,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了农资公司当会计。她只委身过蔡书记,对男人见识很少。她从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她只听母亲说过,父亲是一个有胸毛的人。她常常会在夜深人静之际构筑一幅月色之图。月色似隐似现,一个粗壮的男子在强暴母亲,母亲从抵抗到顺从,到臣服。这样的图景莫名其妙地让她脸红耳赤。她没有想到大头会有胸毛,胸毛让她猝不及防。
大头被送进医院,检查的结果吓煞了人。他的一条大腿股骨头已有三分之一坏死,股骨胫断裂。医生手拿着大头的片子,双眉紧锁,急煞了菊英。菊英说他是复员军人,是固定职工,该怎样就怎样。她说该怎样就怎样的意思,就是说要用多少钱就用多少钱。谁都知道农资公司效益很好,不会在乎那点医药费。结果保住了大腿,却落下了残疾。走路的样子就不大好看了。步子一大,脚上就现出了高低。形态不好看,说法更难听。当地人把脚不好的人都叫贼脚,偷东西的小偷,脚都会被打断。可大头从来没有偷过东西,让他享用这种称呼,可见生活对他是刻薄了。
事体到了这一步,书记到底有些内疚。当初复员不安排大头当搬运工,或者两个战友离去后再派些人去帮大头挑黄沙,那大头是断不会变成贼脚的。一个战士的腿没有坏在老山前线和自卫反击战上,反倒瘸在了农资公司,这事传出去,坏的可是农资公司和他的名气。
人的难能可贵之处就是迷途知返。老书记一方面安排最好的医生善后,到了年底,又升大头当了办公室主任。自从大头一上任,那公司的总结报告就棱是棱角是角的,有事例有数字,还有理论归纳,最让人信服的是文采。文采好到什么程度?能叫别人看见你赚钱不眼馋。这可不容易,把肉放到碗底里叫人看不见不难,难的是别人看见了你碗里有肉,还觉得那肉就该是你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