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亏掉的300万,那可是农资公司的面子,农资公司的骄傲。这样的骄傲,方圆几百里独一无二,找不出第二个。可现在,这300万说没就没了。农资公司失去了金光,农资公司的人垂头丧气了。
钱亏掉了,金光怎么办?谁都知道金光不能失。谁失掉金光,谁就该负责。盛乡长拿出书记的期货交易单,指着上面老鼠屎一样的字说,这些交易还是有很多盈利的呢。可是,他话锋一转,他说,你看这几笔亏损大的,都是在深夜,如果你还年轻,就一定不会出这样的错,太可惜。太可惜了。
书记听得这话,懂了。他不年轻了。交班。书记知道自己要交班了。
可交班不是他们说交就交了的。农资公司已今非昔比,失去了300万,交给谁,谁来接,成了问题。
书记这些年,做了很多让贤工作。他先后提拔5个副厂长,就是预备交班的。先提了一个不满意,又提一个。提的时候满意,用用就不满意了。虽不是皇帝立太子,但立都立了,就不好随便废掉。现在说接班人,肯定要在这5个人当中选。5个人当中,大家一致看好的是炳喜。
炳喜管销售,管销售他有一套。他看着粗疏,却随机应变。该吃酒喝酒,该吹牛吹牛。凭他海阔天空,他有他的办法。对客户是客户的办法,对职工有职工的办法。他试探性地指挥别人,谁不听话他就在销售上设卡。管生产的不听话他就不把货卖出去;管财务的不听话他就不把钱收回来;管采购的不听话,他办法更绝,说原料不合格,叫全厂停产。书记病了,他一天三趟,不是端甲鱼就是煲鸡汤,殷勤得就像服侍自己亲爹,没少给老书记送安慰。
可这一次不一样了,老书记亏了钱回来,连炳喜的人影子都看不见。盛乡长要找炳喜谈话,可炳喜一直推托,说要出差,就是不露面。
原以为位置是把金交椅,可没想到亏了300万,金交椅变成烂狗屎,也罢。书记一夜未眠,祭出了一奇招:发榜招贤,限期三天。
但是三天,三天很快就过去了。第三天下午,炳喜出现了。大家以为他回来揭榜的,可他笑了笑,榜连看也没看。他说贴我300万流动资金,我才会考虑。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书记病了。真正大病了一场。可一场大病当夜,却带来了好消息。有人揭榜了。谁?办公室主任大头。炳喜的脸当时就阴转了晴,他笑了。笑很假,但是笑了。他说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来接这个班。
大家感到意外。这榜单他们横算竖算,连阿猫阿狗都算到了,唯独就没有算到大头。他们记着大头和书记的恩怨,老书记却哈哈大笑。笑都发出了颤声,那是料事如神的得意。他说揭榜的人,非他莫属。这话一说,大家更加惊异,好像这榜单,书记是专为大头设的。但连书记自己也没想到,对大头接班,他会那么快就后悔了。
说起大头和书记,一直要说到大头的爷爷,地主蔡麻子。而书记的爸爸,那是蔡麻子家的小长工。蔡爸爸从小瘦骨伶仃,是一只偎灶的病猫。可病猫进了地主家,成了一米八的大个子。非但长肉,最后还娶走了上房里的丫环。
大头从小没少吃苦。他记不清父母的模样,能记得的,是自己陪着地主爷爷挨批斗。斗地主爷爷时他还小,很小他就觉得斗争这东西好玩。有人把小人书一本本穿起来,挂在爷爷颈根上。一起挂上颈根的还有一把算盘,几本账和串在一起的扑克牌。爷爷斗着斗着就跪下了,这样他就可以去玩爷爷颈根上的东西,可每次玩不多久就有人用尿水浇他们。爷爷头上戴着绿帽子,有人说大头的老子实际上是地主婆和国民党军官生的。国民党军官逃去台湾时,把地主婆也带走了。尿水把帽子上的颜色化到爷爷脸上,在算盘上挂满绿色的珠子。他伸出手去,把绿色的珠子放进嘴里,脸上笑出一朵花。落实政策的时候,爷爷死了。爷爷死的时候,叫他要把蔡家的祖产夺回来。蔡家的祖产在哪里?哪些是蔡家的祖产?爷爷已经说不清了。可他拉紧了爷爷的手,紧紧地点了点头。那是他庄重地答应了爷爷。
后来,谁也没想到大头会当上兵。他矮小瘦弱,有点不堪一击。没有人知道大头在部队里是怎么过来的。从部队回来后,大头已远离了昔日形象。稳重,谦逊,看上去唯唯诺诺,却不失威严。即使人们还叫他大头,已早没了当年的戏谑。而真正让人刮目相看的是他的一条腿。他的腿瘸了。瘸的那条腿,没有瘸在受尽屈辱的童年,也没有瘸在部队里,却瘸在了农资公司。瘸出的是让人能看出的,他和书记的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