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照例早起。
厨房里传来的锅盆交响和耳边高高低低的呼噜声把我吵醒了。我睁开眼,顺着轻重不匀的呼噜声,扭过头去,身边的老爹睡得挺香,因为没有牙齿支撑,他的嘴巴已经干瘪得不像样子,呼噜声正是从这张干瘪的嘴里吐出来的。有时,他的嘴唇紧闭,他呼出的气量不足以冲开双唇,气流只能从嘴角的缝隙间溢出,这时他的呼噜就轻,甚至微弱到听不见。而有时,他的嘴唇微张,他呼出的气量便能顺畅地冲出双唇,甚至冲开两片又瘦又薄的嘴皮,于是便响起“噗噗噗噗”的呼噜声。我忽然明白,平日里老爹的呼噜声有时有有时无有时长有时短有时轻有时重,原来都缘于这嘴唇开合的幅度。我好奇心起,干脆侧过身,拿个枕头垫着肘部,右手支起下巴,睁大眼睛,死死盯着老爹的嘴巴,看着老爹的嘴唇一张一翕,看着老爹的呼噜一个一个地冒了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进来了。她惊讶地问我:“你看什么啊?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看啊?”我说:“嬷,你平时常说,老爹的呼噜很吓人,有时很响,有时又很长时间没有声音,都以为要没气了,还用手去摸他的鼻息,是不是?”母亲说:“是啊,怎么了?你说他这是不是病啊?你说这打呼噜的病到哪去治啊?”母亲忽然压低声音说:“你说这种奇怪的呼噜会不会影响寿年啊?我听说有人睡着打呼噜,打着打着就没醒过来,你爹的呼噜打着打着就没了声音,过了好久才又轰的一声,真的要被他吓死,你说,会不会——”我打断母亲的话:“你想什么呢?我告诉你啊,我现在总算弄明白了,这打呼噜的长短轻重跟人睡着时是否张嘴有关!你看——”然后把刚发现的规律告诉母亲,然后母子俩一起盯着正在打呼噜的老爹看了五分钟,母亲似乎相信了我的分析,她如释重负地说:“要真是这样,可就没什么事了,不然真的很吓人!”我安慰母亲说:“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像老爹这种能吃会睡加上耳聋眼花不需理事的人,保准能活一百岁的。”母亲笑笑:“山中常见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呢!这人活百岁,多难得啊?我们身边可真的没见过呢!”
母亲最后这句话让我想起一事,我一拍脑袋:“哎哟!幸好你说到百岁老人,我差点忘记了,廖诗富,就是那个你生日帮我们照全家福的摄影师,他的老父亲今天过一百岁生日,前几天就通知我了,我差点忘记了。不行,我得赶紧起床,吃过早饭我得赶到沙田黄泥际廖诗富老家给他祝寿!到那里吃寿粉、喝寿酒、分寿饼。”母亲说:“刚说没见过百岁老人呢,便来了一个,你拍点寿星的照片回来看看啊!最好能跟百岁寿星翁照个相,讨点福气回来!”我说:“那当然了,跟百岁老人合了影,我就算不活到百岁,也要活到九十九啊,是不是?”
母亲忽然幽幽地说:“人家都百岁了,还健旺得很,我跟你爹,才八十多岁,就这么没用,我病多,你爹都瘦成个壳了,也不知道能活几天?”我说:“我的老嬷,可别泄气啊,你忘了两句古话了?一句叫作有钱难买老来瘦,老爹八十七了,还能吃满满一碗饭,还能一觉睡到天大亮,他活到一百岁有什么问题啊?”听我这么一说,母亲兴奋了起来:“说的也是啊,别看他没牙齿,但他吃下去的东西可不少!还有一句是什么话啊?也说说。”我接着说:“还有一句叫作药罐不离手,活到九十九,我的老嬷,我还没出生,你就爱生病,整天喝中药,怕过不了五十岁,四十九岁就做生日,怕过不了六十岁,五十九岁又做生日,现在都八十多了,真是应了这句话呢,我看你啊,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好了,所以,你就放心吧,你活个九十九有什么问题啊?你再努力点,使劲多活一年,不就一百岁了吗?”母亲说:“哪有这么好的事啊?不过,现在无所谓了,都活八十多岁了,要怎么样也值了,只是,只是,我要是先走了,这个老头怎么办啊?”母亲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去摸老爹的脸,一副十分不舍的神情,没想到她把老爹摸醒了,老爹似乎受到了惊吓,一骨碌坐了起来,老爹的惊醒并忽然坐起,又把母亲吓了一跳,母亲忽然愠怒:“好你个老头子,醒了就醒了,忽然坐起来干什么啊,吓我一大跳!”而老爹跟我们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上,他从睡梦中惊醒,看见母亲和我围在他身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傻乎乎地看着我们发愣,过了好一会,才说了一句话:“天快黑了,快吃晚饭吧!”这回轮到我和母亲发愣了,过了好一会,我才哈哈哈哈地大笑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