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阳说着这一切的时候,司军一直就着一碟水煮花生米,慢慢啜几口啤酒,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如果没有一个还算漂亮的尾巴,也不过就是一个博取同情的伎俩罢了,他需要的是这些吗?当如梦初醒的小警察们纷纷端起酒杯,大着舌头说他如何“伟大”时,他也借着酒意发泄似地说,什么叫伟大?毛泽东打天下,那叫伟大,邓小平改革开放,那也叫伟大,伟大就是让你愿意去学,如果你不愿意去学,就甭说什么伟大不伟大,那是没办法!说完,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司军最后这句话的声音很大,不由得不引起曹芷芬的注意。声音虽大,却整个是沉下来的,像一棵陈年的树根,在看不见的地方有着厚实的分量,不像那几个小警察,声音轻飘得像在半空中跳舞。她打量着那个叫司军的男人,并不老,五官舒朗,鼻子挺挺的,但总是不经意间微皱起眉头。不知怎的,曹芷芬忽然想到了在哪里看过的一张山水画,苍茫天地间,一个小小的旅人留下孤独的背影。那一点愁绪,改变了整张画的风水。
那个晚上,曹芷芬一直觉得耳畔有什么东西咚咚作响,搅得她心神不安,账算错了两笔。
那年的冬天来得早,才十一月中旬,就飘飘扬扬地下了一场大雪。从初秋一下子跳到了深冬,这时候,烧烤店就暂时关门歇业了。雇来的两个小姑娘高高兴兴玩了几天,大包小包回了乡下老家。李天亮最后一次帮她拉下卷闸门后,说了句,你要是一个人闷得慌,过年就到我们家去吧。曹芷芬笑了笑,没有说话。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李天亮,在她12岁那年,父亲丢下她和母亲、哥哥,跟着另外一个女人跑了,而且是在一家人做好了年饭,等他回来时跑的。从那以后,过年对他们一家人来说无异于一场刑罚。
大雪消融过后,气温稍有回升,太阳难得地露了回脸。这天上午,曹芷芬看着天好,便想出门逛逛。没什么事,她走得很慢,两眼也在闲逛着。女人的靴子花样越来越多,今年自己也要添一双。街角又拆了一片民房,故州这个名字,也快要名不副实了。一个年轻男子抱着孩子匆匆走着,孩子睡着了,小手露在外面,冻得通红。路过刑警队大门左侧的一个小巷口时,曹芷芬忽然停住了脚步。一个老妇人坐在轮椅上,身上搭了一床小棉被。准确地说,她不是坐,因为她的身子总是向一边歪倒着。阳光下她的脸上满是皱纹,五官也因此变得模糊,但曹芷芬总觉得,她的嘴角有一抹笑意。这一抹笑意,足以让她虚弱地躺在这里,接受外人的各种各样的目光。曹芷芬好像明白了她是谁。这时,她的身子动了动,棉被滑落到了腿上。曹芷芬慢慢走上前去,将棉被在她身上重新搭好。离那么近,但她不敢再看她的脸。
司军坐在值班室里,看到了这一幕。他点燃了一根烟。
冬日的黄昏,最让曹芷芬觉得难熬,那份入骨的凄清,刺得人生疼,又没法说出口。一天黄昏,她焦躁地外出散步。耳畔遥遥传来罗大佑的那首《你的样子》,时断时续的歌声,却像是铺天盖地撒下的一张大网,谁也逃不过的失去的命运。但是,又有丝丝缕缕的饭菜香顺着大网钻了进来,那些正在厨房里忙碌的主妇们,就是用这饭菜香抵挡着那张大网吧,起码,还有着那一刻的圆满。也许,一切在根柢上都是抓不住的,抓得住的,只不过是现在而已。她呢,连现在都没有。她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走到四河巷自家烧烤店不远的时候,曹芷芬抬头看到店门前站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呆呆地望着平淡无奇的烧烤店招牌,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她的耳畔再次轰鸣起来。她走上前去。男人看见了她,竟也没觉得意外,只是低低地说了声,我以为你的店还开着。那声音像是一颗魔术子弹,在射出去的一刹那开出花团锦簇,包围住了曹芷芬。
一切都开始得那么快,他们像是熟悉了很久,熟悉得不需要用语言,只需要用身体来表达。曹芷芬有时候会想起一个词,烈火干柴。她有多久没有男人了?她在心里自嘲了一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燎原的感觉真是好啊,什么理由都没有,就那么一路烧过去,将那些破败的枯而不死的草烧个精光。就像他们俩在一起时,放荡的激情过后,她有时也想和他说说自己的童年,父亲,母亲,还有前夫,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有了必要,那些东西,就像那些草一样,也已经被烧了个精光吧。有一次因为好奇,她问他和他老婆之间怎么样,本以为会勾起他一肚子的苦水,他却嘻笑着说了句,怎么样都无所谓啊,只要有你就行,说着又翻身压到她身上,压得她咯咯直笑。笑完之后,她在心里想,他是在藏着什么吧,那些不如意,还有,折磨。
他们是透明的,也是不透明的。好似西天取经的师徒,轻易掠过了艰险磨难,捧着手里的经书,心里不免有那么一丝怀疑。
也罢,这样也好,总归是快乐的。
曹芷芬觉得,那是自己过得最温暖的一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