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日子,如流水一样波澜不惊。这波澜不惊下面的变化,只有曹芷芬自己知道。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如鼓涨起来的帆,总是渴望着冲进波涛汹涌的海面,在一上一下的起伏中挣扎着,迎接着,呼喊着,让扑面而来的巨浪将自己淹没。她常常在做一些小事的时候,比如倒水,剪指甲,心里便不由自主地泛滥起来,如果这时候有人叫她,她一抬头,便是一张满含着春风的面孔。人们都说,老曹家烧烤的女老板的那双眼,以前是天然水库,纯,现在呢,是人工水库,就一个字,媚。
谁也没想到,这么充盈水灵的一双眼睛,在一个晚上,就干涸了下去,失去了所有的湖光山色。
那天晚上,也是合该着要出事。8点多钟,店里来了三男一女,其中一个男的,是曹芷芬的前夫。他们来的不是时候,连加的桌子都坐满了,四个人只好站在一旁,两个年轻点的男人,嘴里便不干不净起来。曹芷芬窝了一肚子气,没有理他们。不是惹不起,而是在她心里,对前夫是有那么一点愧疚的。前夫叫谭鑫,是她中学同学,在毕业几年后的一次聚会中重逢后,便对她展开了猛烈的攻势。谭鑫长得不错,家境也好,父亲是市交通局副局长。他上了省里的交通职业学校,回来后就进了交管站,日子过得太顺,便有满腔的精力无处发泄。曹芷芬在他的猛烈攻势下晕头转向,加之哥哥去了外地,家中只有一个脾气乖戾的母亲,巴不得赶紧离开。结了婚后,公公找关系把她安排到市煤气公司坐办公室。眼看着人人羡慕的一个圆便要画成了,可曹芷芬总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有什么东西硌着,那个圆就是画不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有一天,她偶尔打开电视,看到一个有关居家过日子的生活节目,电视里的那一对夫妻经常争吵,两人都十分苦恼。她蓦然想起来,其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甚至都懒得和丈夫发生争执了,似乎内心里已经一片寂静。节目的嘉宾是一位物理学家,他一开口,她就惊呆了。那声音多好听啊!像一块天然生成的玉石,圆润得没有一丝裂缝,又像一匹重磅的真丝绸,有着上好的柔软质感,沉甸甸地垂着,压得住一切轻薄的东西。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这声音已经将她带到了天堂。等到重回人间,她忽然就明白了,总觉得硌得慌的到底是什么。如果说这个声音是一条顺畅美好的通天之路,那谭鑫的声音就是一条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怎么走都是歪歪倒倒的。怎么会产生这样感觉,她不明白,亦或是不想弄明白。
渐渐地,曹芷芬越来越不想和谭鑫说话,晚上在床上的时候,也不想听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谭鑫不知道怎么回事,左问右问。曹芷芬始终不说。就因为一个声音?不,肯定比一个声音要复杂一点,说不清楚。那怎么又说得出来呢?两人直到离婚,谭鑫还被蒙在鼓里,认定曹芷芬是在外面有了人。这个心结,他一直记恨着,怎么着也要找机会出口气。
四个人坐在店里,谭鑫闷声不响,其他三个人可没闲着,不是嫌啤酒上晚了,就是嫌烤鱼的味道太淡。不停挑刺。曹芷芬面无表情,一切按他们的吩咐。那个女人,烫着一头翻滚的大波浪,嘴里也是一个浪头打过来:“都说这儿烧烤做得好,我看也不怎么样。一股腥骚味,怪不得隔壁开了家宠物店,里面的猫儿狗儿见天叫个不停。”
曹芷芬气得浑身哆嗦,真想上去给她两个耳刮子。但还是忍住了。她跑到后堂给司军打电话:“你现在能不能来?”司军问她有什么事,她不说,只是一个劲地问“你能不能来”。司军无奈地说,“她今天拉肚子了,弄得到处都是,等我把她搞干净了再去。”曹芷芬在电话里沉默了半天,说了声:“那就不用来了。”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一帮人闹到11点多,看到曹芷芬像个霜打的茄子般没了精神,心满意足地走了。两个小姑娘过来收拾桌子,一边收拾一边骂着,恨不得把他们坐过的椅子也踢烂。她们想安慰曹芷芬,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却见曹芷芬心不在焉笑了笑,说没事。两个小姑娘走后,李天亮留下来陪她喝了两瓶啤酒。曹芷芬一口一口喝着酒,不说话,眼神飘忽着,丢了魂儿似的,偶尔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苦笑了一下,又咽了回去。倒是平时很少说话的李天亮一点一点说着,自己怎么下岗,怎么离婚,怎么给出了车祸的老娘筹钱,末了,说了句:“最难受的时候,我就什么也不想,一心一意地给我老娘,给我闺女烧饭,人家是有了钱才有好吃的,我呢,正好相反,没钱了,就能整出好吃的来了,你问我有什么秘诀,就这秘诀。”曹芷芬淡淡笑了笑,说:“你这秘诀,一般人可没法学。”将手中的最后半杯啤酒一饮而尽,便要回去。李天亮要送她,她也不让。她习惯了醉在自己的心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