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7年第01期
栏目:小说榜
这个所谓的公主,是我十多年前就认识的一位同事。具体来讲,是2001年,那年十月,我从生产一线应聘到机关办公室工作,一个部门四个人,一个主任,一个秘书,一个档案员,还有一个文书,就是我。
上班第一天,万主任把我带到大办公室,一个个给我介绍,这个是秘书东东包,东北大学的高才生;这个是档案员小凤,黑金山党校的毕业生。
我很客气地弯腰,虽然单位不大,这两人以前也见过,也知道,但相互之间并无交往。东东包是个男的,年龄和我差不多,也就二十五六吧,高而瘦,握手表示欢迎。小凤当然是个女的,年龄相仿,矮而胖,脸上有几粒雀斑,笑起来傻乎乎的样子,不伸手,说你是刘君吧,你不准叫我小凤,他们——她用手把万主任和东东包都划拉在里面——都叫我公主,你也得叫公主。
我看看那两位,都在嘻嘻哈哈地笑,于是也笑,行,公主你好。
没文化!小凤在我伸过来的手上打一下,你得说公主吉祥。
我于是再弯腰,公主吉祥!
公主,为了表述方便,以后我就这么叫。公主有她自己的办公室,也就是档案室,但很少在那里待,几乎一上班,就坐到我们这个大办公室,一来,我们这儿来往的人多;二来,我们这儿要办的事多,热闹,不寂寞。我和东东包两人都忙的时候,公主就到对面万主任的办公室闲聊,隔着一个楼道,能听见她咯咯咯的笑声。
为什么叫公主?我指指对面。
东东包笑,手一摆,别理她,屁公主!
我吓一跳,这声音也太大了吧。赶紧做个手势,压低声音,总有个说法吧。
说法就是,她爸一直是个基层政府领导,从乡里,到县里,县长和县委书记都当过,现在当了市人大副主任。她从小到大一直被人恭维着、抬举着,在那个小县城被人叫公主,习惯了,还以为自己真是公主。
哦,明白了,我看你说起她来那么狠,就不怕她恼火?
东东包哈哈笑,我俩是小学和初中同学,知根知底,我抬举她?哼,常常批评她还走不到正路上。
我忍不住笑,那这公主下嫁了吗?谁有福消受呢?
东东包更是狂笑,你去问张生——啥叫有福消受?受不完的罪。
张生我认识,变电站的一个值班员,敦实,憨厚,一笑起来两颗虎牙。我以前在生产上的时候,打过几次交道,工作很是敬业负责。但东东包这么说,什么意思呢?我问。
公主夹裹着一团风扑过来,在我俩身上一人一拳头,撅着嘴,哼,背后说人长短,长舌男。
我不好意思地埋下头。东东包不承认,揉着被打的地方叫痛,啥叫背后,我当面也敢说。
你说你说,我们家张生怎么就受罪了?
东东包瞪大眼睛,我说受罪了吗?我说张生享不完的福,娶了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做梦都能笑醒来……是不是这样说的?他找我求证。
我忙不迭地点头,对对对,东东包正夸你们两口子,真所谓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公主脸上开出一朵花,那当然,你俩羡慕我们家张生了吧;可惜我没有姐妹,表姐妹还是有的,脾气、秉性和我一样一样的;你俩对我好点,哪天一高兴,我介绍你们认识。
东东包往后退,拉倒吧,跟你不一样我还考虑一下。东东包在东北上了四年大学,“拉倒吧”成了口头禅。
我也摇手,谢谢你了,我也无福消受。
当天下班后,万主任安排给我接风,从库房里拎出两瓶“黑金液”,开着他那辆二手北京吉普,在大街上一边突突冒黑烟一边问我,想吃什么?
公主坐在副驾上,说,大烩菜。
东东包不高兴,你能不能尊重一下咱们新同事的意见?是给刘君接风,又不是给你。
公主扭身拍我肩膀,听我的没错,我指到哪儿,咱吃到哪儿。
黑金山最有名的大烩菜在城北郊,离我们单位近四公里,等突突过去,店里已经坐满了人,老板搓着油乎乎的手问万主任,不行还放到老地方?
老地方就是老板的卧室,二楼的一个小房间,用三个字可以尽述其状:脏、乱、臭。但大家都很坦然的样子,想必不是第一次来,我也就只能忍住恶心坐下。房子后半部是一张大床和柜子,前半部是一个煤球炉,靠着煤球炉支了一张小桌子,先点了四个下酒菜:油炸花生米、变蛋、蒜泥黄瓜、红油耳片。黄瓜是大棚里长出来的,花生米是以前炸的,耳片想必也在冰箱里搁了好长时间,变蛋的历史不用说都很久远,所以这几个菜吃得我兴致索然、一脸迷茫。东东包看出来了,埋怨万主任,你点的啥嘛!没一个能吃。
公主也说万主任,你说你身为一个领导,我们老批评你也不是事,你不要一天就忙着喝酒,一定要会点菜、点好菜。反过来安慰我俩,咱主任就这水平,你俩多担待啊,再说了,咱到这来,主要不是吃大烩菜嘛?
万主任一点被冒犯的感觉也没有,伸出手来喊,重点是喝酒,来来来,划拳划拳,谁敢出马,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等热腾腾的大烩菜端上来的时候,两瓶酒剩下不到二两了,公主把万主任兀自在空中比画的手打下去,吃饭吃饭,吃完再战。
大烩菜是当地的一道名吃。黑金山地处塞北苦寒之地,历史上吃菜就很困难,尤其到了冬天,只有洋芋和腌藏的酸白菜可以下口,这个大烩菜就是用当地的猪肉、鸡肉、羊肉配以豆腐、粉条、洋芋和酸白菜,一锅烩出来,连汤带汁,满满一大盆盛上来,上面再撒一把香菜,看上去红白相间,颜色诱人;吃上去猪肉喷香、洋芋酥绵、粉条筋滑、白菜酸爽。我到黑金山工作三年多了,以前也吃过,但这家的味道确实好,我明白了万主任他们为什么能忍受那么难吃的凉菜,原来就为了等这一口。四个人甩开腮帮子,都吃得满头大汗、通体舒泰。公主看看我,点评,从刘君的吃饭上就看出来了,是个爽快人,适合到咱们部门来。拍拍万主任的肩,哎,这个人你挑对了啊。
万主任这会酒已经上头了,那当然,我亲自面试的,刘君我一眼就看上了。拿过酒壶又要给自己倒,东东包一把夺过去,别喝了,等会回去你还要开车呢。
公主也说,对对对,我们一定要关心你,就这么一个主任,喝出个三长两短我们就没领导了。把酒给我和东东包一分,好了,你俩一人一大口,干完咱就走。
东东包不乐意,你凭什么不喝?
公主把自己的酒杯收起来,总得有个清醒的吧,要结账,要监督万主任开车;再说了,像我这样一个美女,你们把我灌多了想干啥?
东东包一点也不让,拉倒吧,我还怕你呢,你把我俩灌多了想干啥?
万主任把酒抢过去一口干了,口齿不清地接上一句,我已经喝多了,你们想干啥干啥。拍拍公主的肩膀,没事,我不怕你,欢迎对我干点啥。
我和东东包搀着万主任往出走的时候,很不放心,喝成这样子能开车吗?
公主说,放你一百二十个心,你太不了解咱主任了,再喝二斤还是这个状态,而且喝得越多,车技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