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芳草·文学杂志》2010年第06期
栏目:中篇小说
作者简介:金戈,本名金礼山,一九六二年生,现供职于咸宁市广播电影电视局。出版中篇小说集《谁是赢家》。
开始的时候,我不明白军宣队的王连长为啥要给我们连配上一条狗,而且指名道姓让连里最年轻、最出众的陈昭喂养。
指导员老杜喊她时,她正弯腰撅臀挥锹往泥桶里铲泥,给我这个“赶鸭子上架”的泥瓦匠当小工。她“哎”了一声,扭过身子一拂盖了半边脸的刘海,喘了口气问:作啥?老杜抖了抖手中的黑团团说:小狗,连长说交给你来喂!
我抬起头来朝公路那边望了一眼,见连长说话时,老杜还朝连长递上一支烟,连长伸手接过来朝耳根上一夹,披着的军大衣只敝了敝,又恢复了直板着的模样,像身后的吉普车威严地杵在那里。
陈昭又朝我望了望,一撒手中的铁锹,一副懵懂的神情,便迅速朝公路那边跑了过去。
王连长是军宣队长,专管我们十三连。我见他第一眼时不知怎的,就有抵触,不是初看时不顺眼,看惯了顺眼的那种,而是从骨子里看不起他。矮墩的身材总伸脖子仰头,整天正步走路,脸上仿佛涂了一层釉,像他每天都刮的络腮胡一样铁青,开口闭口:你们是来接受改造的,哼,不要以为自个儿多读了几天书,尾巴翘上了天,哼,我不信改造不好你们这些臭老九,哼……说着说着右手还下意识摸了摸别在腰间的手枪套。
起初,还以为是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日子久了,开口闭口总说那么几句话,心里就长了疙瘩,而且疙瘩越堆越厚。尤其是在他见到漂亮的女学员时,那威严的目光立时就扑闪出一股邪气,心里的疙瘩像是泼了一桶人粪尿,愈发觉得他像一条披着人皮的狼,像日本鬼子。
心里有了这种感觉。老杜此时正像汉奸一样哈着腰送王连长上了吉普车,王连长则右手抬起朝老杜翻了翻手指,头也不回地跨上车走了。
不一会儿,陈昭就在众目睽睽中抱着小狗趔趔趄趄地朝工地走来。身后,哈着背的老杜还不忘交代一句:好好喂,连长说一星期要来检查一次的。
陈昭头也不回,一心抚摸着怀里的小狗说:好咧,保证完成任务!她是苏州人,操一口吴侬软语,听起来像唱歌。看样子她很开心,我心里却像吞了枚青杏,酸酸涩涩的。陈昭走近时,我故意埋头干活,装着没看见似的对递砖的老高说:老高,没泥了,你去提桶泥给我!老高推了推那比瓶底还厚的眼镜,不解地问:小陈呢?我没好气地说:莫问,去把泥桶提来!老高这才摸摸索索地扶着新垒的墙走到泥塘边,弯着腰找泥桶,鼻尖差点碰到了泥桶沿,问:铲呢?我直起腰望了望,心里又急又好笑,老高的目光不足二尺远,铲被陈昭走时掀到了三尺之外的水洼里,只露了半截木柄,他却伸开五指不停地在塘边摸索,俨然像个下河摸虾的渔人。
这时,陈昭一手抱小狗,一手捡来了铁铲说:高伯,铲在这呢,我来!老高问:你不是被人喊走了吗?咋这快转回来?老高伸伸腰看见了陈昭怀里的小狗,惊讶道:咋弄只狗来?咬人不?
陈昭笑道:才个把月大,小囡乖着呢,你看它长得多漂亮!她丢了手中的铁铲还朝坡上的我招了招手:“哎,哎”两声,见没回音,便冲着我喊:张志明,你给我过来,这么好看的小狗,多馋人!
我装着抬头看天,江南的冬日,下午五点,天就打起了马虎眼,心里不情愿,嘴里显得不咸不淡道:人欲黄昏,无力怜香惜玉。
不料,陈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尽想美事儿,此乃公孙是也!
我正欲反驳。这时老杜下工的哨声响了,便顾不得陈昭的讥笑,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坡来,牵起老高就走:民以食为天,让她抱着公孙当饭吃吧。
陈昭却横刀立马挡住去路,嗔怒道:不行,得仔细瞧瞧,还指望你这大才子赐名呢。你这……我真拿她没办法,谁叫我是她的同科学员呢,非但如此,还是苏北同乡。
我虽比她大两岁,却同届不同系,我学中文,她学图书管理。临毕业时,我昏天黑地泡图书馆查资料写毕业论文,她正在学校图书馆边实习边搞毕业设计。一天晚上时间已过十一点,我依然如火如荼翻找着书架上《明清小说史稿》,毕业论文的题目是《明清小说对现代白话小说体系建构的意义》,偏偏缺不了这本书,不知是性急还是不慎,“啪啪……”一阵闷响,七八本砖头厚的书本从书架的五层上跳水似的依次跌在了水泥地上。陈昭正在前边整理书架,大概是看清了我的本来面目,走上前断喝道:哪个系的?报上姓名来,爱护公物懂吗?
中文系,张志明。我拉开一副大丈夫敢作敢为的架势,冷冰冰地回应道。心想一个小丫头片子,敢在我这个系篮球队中锋面前逞威?看你能把我吃了?她先是一怔,接着直直地看我,因为她的身子背着灯,看不清面部表情,心里肯定是怯了。我乘势把头一昂,气咻咻道:啥破图书馆,连起码的资料都没有,干脆关门拉倒。
本想数落一通煞煞她的威风,不料,她赶上前边弯腰拾起书本边对我惊奇地问:你是张志明,是小说上了《人民文学》的张志明吗?听口音你是苏北人吧!
你咋知道?我禁不住脱口而出。其实在她蹲下来的刹那间,我的火气也就烟消云散了,男子汉的豪情变得色厉内荏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蹲,“呯”的一声,却正好与她抬起的额头撞在了一起。